袁甸四队 袁彩杰 在共和国的版图上,这绝对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没有名气不被人知,但我敢肯定她依然留存在一些人的记忆深处,包括那些返城几十年的南京“下放户”。 我们袁甸四队位于骆马湖畔、大运河边,走出小村多年,我感到小村既熟悉又陌生,开车到居在村中央的二哥家,一不留神就越界窜到了一队。 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有季候风寂寞的穿行。春天,原野上有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钻出地面,我们在春风里做游戏、打猪草;夏天,我们结伴到河里洗澡打水仗,在树萌下铺张芦席睡觉;秋天,又圆又大的南瓜笨拙的伏在草丛里,我们在麦田里捉“花大姐”昆虫、看牵牛花开;冬天,有剧烈的雪掩埋往事般将村庄深深覆盖。夜则是无比的黑,睡梦中能听到古老运河过往船只的汽笛声声。 天是特别的蓝,一望无垠。那时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在旷野的草丛中仰面倒下,透过野草杂乱的枝茎仰望星空,看风缓缓的流动,看云朵是如何的凝聚,然后又消失在天边。看到太阳落到天边,想一想能不能赶到哪里去看一看太阳落下的地方。夜晚,则在空旷的场地躺在竹床上,看繁星点点,巨大的北斗悬在北方,想像织女与牛郎如何勾搭相会,任由梦幻驰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小村虽小,可是孩子眼中的大世界,跨越小村地界,就是现在出了国。俺妈让我去大队部小店买盐、打酱油,一路上怕狗追着咬,大公鸡啄人,还有别的村小朋友欺负,可谓步步惊心。 最为难忘的北沟渠道上几排大柳树,长长宽宽,浓浓密密,像个大森林,好像都很粗大,像威武的壮士,走在其中,阴凉畅快。遇有大风,就去捡吹落的干树枝作为柴火,每当抱一大捆树枝回家时,总能得到妈妈的表扬,说俺从小就会过日子。现在这些早已成为记忆中的风景,柳树早已不复存在,路基变成土路,那沟渠基本变得臭水沟。如果那些柳树要是活到现在,那可要成精了。 家东面是一条河,长满芦苇、莲荷和菱角,河里什么样的鱼都有,只要花上功夫去钓,总不会空手而归的。芦苇中生活着不少鸟类,常有“好吃鬼”去偷鸟蛋吃。记得有一次,我划着木桶去河中摘嫩荷叶喂猪,看到一个水鸟窝伏在水草中,划过去想去拾鸟蛋,刚伸手才发现那里趴着一条蛇,吓得我头皮一麻,赶紧划开了。 冬天,这条河会结上厚厚的冰,小孩子都在上面溜冰,两个小孩子一起用力跑,把冰面跑出一条条断线来。当然,也有小孩子不慎掉进冰窟窿,挨上父母一顿狠揍。 有一天清晨,乡邻们都在河边洗脸,看到对面岸边有两个白东西,貌似鸭蛋,那时候鸭蛋还是满值钱的,对物质匮乏的小家还是有诱惑力的。后院姐姐绕了一大圈去捡时,结果闹了个笑话,原来是别人大便后扔下的两团白纸。 夏天天气炎热,一到傍晚乡亲们聚在一起乘凉,扇着蒲扇,听大人们说些民间故事、家长里短。也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来了唱大鼓说书的,有好事者就张罗,一家一碗米(麦)留下来,那些说书的每天总要留下“下回分解”悬念,让我们第二天早早地来“欲知后事”。 我们几个小伙伴也会趁着夜色,到人家自留地偷黄瓜。那时候各家各户都穷,哪家有好吃的,也不忘记给邻居送些尝尝。前院小哥用镰刀砍到一个大鳖鱼,烧好后送给我们家一小盘,我妈全部给我吃了,后来吃过不少山珍海味,但再也吃不到那个好吃的滋味。 村里几个城里“下放户”,他们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走到他们家有一种怕怕的感觉,一点也不亲切,那时候他们的孩子也挺多的,都能和村里不同年纪的孩子玩在一起。有一个哥哥常摸我的小鸡鸡一把,手一挥说飞走了,来吓唬我,听说他们曾多次回小村看过父老乡亲。 最难忘的是生产队“双抢”时烧的“大锅饭”,以家为单元打饭菜,那个饭真的好吃。分口粮时,在场上一家一堆,享受用板车往家里运的丰收喜悦。过年前,组织社员豁水抓鱼,水快干时鱼群沸腾冲撞,想到每家将分到鱼吃,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当然也会有一些不和谐的因素,有些乡邻为了宅基地纠纷、小孩子之间磨仗等因素而发生了日祖操王的叫骂声。 我回家探亲,见到一个依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哥,打支烟给他,他竟然不认识我了。每次回来,老妈总要跟我讲,哪个人死了,正常生老病死的也就算了,有的正值壮年暴亡的,有的生活失意喝农药死的,有的在湖里逮鱼摸虾落水淹死的,让人唏嘘不已。 村庄里的人在四季永无尽期的轮回里,他们的一生也像一场悄无声息的梦。 生与死,是他们一生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有酒席,有唢呐的欢歌与悲鸣,有至爱的亲朋好友,共赴他们生命中最欢乐和酸辛的时刻。 出生要摆满月酒,染红蛋招待来客。一户人家连生“五朵金花”,后来终于生个儿子,不再被人咒骂“绝户头”,于是乎给全队人民挨家挨户送红鸡蛋,场面搞得有点大。 新生的生命是令人喜悦的。包在被子里,露出一张娇嫩的小脸,睁开的眼睛有着脆弱无辜的神情。是这样稚嫩的生命,来到人间,去等待它不可知的人生路上的一切。 然后长大,结婚,生子,如此循环往复。 谁家娶媳妇,只要人家张口,都会停下手中的活来帮忙的。情景的高潮是新娘带进家门口的那一刻,那可是要费尽一番周折才能入洞房,闹新娘花样百出,三日无大小,不闹反不好,特别是老公婆可遭罪了,用锅灰抹成巴狗脸、脖子挂上破鞋醋瓶等,即使闹得过分了,也都能纵容和忍受,闹喜闹喜,就是越闹越喜啊。 常见老奶奶和小妇女抱着孩子,拿着桃枝辟邪,走在大路上,遇到熟人时,大家围拢来,你抱一会儿,我抱一会儿,夸夸孩子长得真来劲。回娘家后,亲朋好友闻讯而来,啧啧的赞叹,疼怜地抚摸孩子的小脸。留下贺礼,或是小衣服,或者直接塞钱。 一个人死了的时候,是轰动全村的大事件。 妇女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数说这个人一生当中的主要事迹。他作过的善事,他生前的种种好处。说着感叹着,眼泪便找到了缘由,流下来。那人不好的一面,倒是很少有人提起。仿佛因为他的死,那一切也最终得到了原谅。我的村庄里的人们都是极为善良的,想起了他们,我就会想起我自己的根。 扎灵棚,置棺材,寿衣,做孝服。昏惨的灯烛点起来,一屋子的人说唱哭嚎起来,悲凉的唢呐吹起来。有的人长年在外不知怎么哭了,“草台班子”便有了“代哭”生意。只要出钱,那人便以这个人的名义哭上一个钟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自己亲爹死了,估计也难做到这样。只要时间一到,那哭声嘎然而止,鼻涕一抹就喝酒抽烟、说笑起来。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仓促而又隆重,装进那方沉重的棺椁里,走过了这苦难的人生。 然后,长长的白色送葬队伍走出村庄,哭声震天,步向田野。队伍前的人有喊着死者生前的称谓,某某,过桥了,走好,某某,前面有个坡,看好,某某,脚下有个坑,慢点。仿佛死者的魂灵就在身边,令人觉得无限悲凉。 多数的时间,村庄里是没有什么声响的。仿佛它并没有往事,也没有未来,只有漫长的现在,却又如此空洞。 多年以前,这里的人们贫穷而愁苦,大多数人都有一张生活的重压下沮丧的脸。没有多少欢乐。只是日复一日的被生活奴役。收了麦子种水稻,割完水稻忙菜园,一生中,也就只是这些事情。吃着粗糙的饭食,穿着补丁的衣服,养完老的养小的。生命的卑微就如野草,原可以像野草般疯长,淹没了一切真相。 听说小村是从骆马湖里迁来的,所以到田野劳作,还叫做下湖。小时候,老爹在大运河边堤防管理所守着一个菜园,那是好大的一片地方。走过去要经过一个长长窄窄的水泥桥。我和叔兄弟第一次去那里,吓得不敢起身走,只好一步一步爬去爬回。 每家都有一块自留地,那是我的天堂。春天,满园弥漫着新生韭菜的清香。夏天,夜色中有星星点点的萤火。冬天有茫茫的雪,麻雀孤单的在地上蹦来蹦去。 经常跟在我身边的有条大黄狗。有时候就和它一起在草棵里滚来滚去,或是钻来钻去,狗腥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这条狗最让我最感动的、至今难忘记的有两件事:一是它在野外拾到了一个受伤的大雁,自己舍不得吃,叼回家来给我们改善伙食。二是有一次我在河岸放猪,它老人家不知什么原因蹓跶到此,我一声召唤,义无反顾地狗刨过来了。后来,它在一次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被死了,我们还津津有味地吃了它的肉,现在想想真对不住它。 父母让看着晒稻谷,我们便支起筛子捉麻雀,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捉七八只。捉住了,看着麻雀惊慌的样子,又不忍心,一下子全给放了。 家乡沟河遍布,有南沟、北沟,一道渠、二道渠、三道渠,有时候,下到小河小沟里摸螺蛳、捉小鱼、钓黄鳝。 有些城里的孩子来到乡下,除了新奇和受宠爱,也会遇到麻烦事的。比如,太原三爷家的三丫头就受不了家乡的茅坑,蹲在让人恶心的草木灰上面,苍蝇盯、蚊子咬,所以解个大小便,要姐妹带她到田野里很远的地方去。前院的姐姐是学幼师的,没几天手风琴就拉得有声有色,挺让人惊讶,带到家玩的女同学,高傲得像大白鹅,眼睛只有蓝天,没有大地,真不知她们是如何如厕的。 再小的村子也有传奇,一个早些年当兵,后来官至团长的回家省亲,因是坐着吉普车回来,那声势亘古未有,大人们坐满院子,等着吃他一根过滤嘴香烟。小伙伴则在外面看那吉普车,隔着玻璃看车里面有什么东西,你推我搡,争执不休,差点打了起来。 还有一个成天在外闯荡,被称作投机倒把分子的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带一个女人回来,老婆被打跑后通过大队出面协调找回来,在一起生活没几年又被打跑了。他最风流的事是把母女俩都办了,先娶母、后勾搭上女儿,我回来时还见过这女子,听说这女子也跑了。小时候,他在队屋里给我们讲过不少“黄段子”,想想那是在毒害我们的幼小心灵。多少年来,这位老哥总能给村民们制作一些花边新闻,据说现在城里安分守纪带孙子,估计不会再出什么妖蛾子了。 俺小时候,大人们对我印象很好的,人勤快又老实,上小学时多次被评为三好学生,大人们经常夸奖,说以后哪个女子嫁了我肯定是前世修来的福,也成为广大家长教育自己调皮捣蛋孩子的好榜样。 长大以后,我再也不曾与自然如此的贴近。只是偶尔春天的时候,闻到青草的气息,我会再度重回梦中,与过往相遇,想起童年,想起梦幻般的往事。童年寂寞的目光抚摸过它,因此它对我饱含深情。它曾经向我倾其所有,它的道路,它的田野,它的河流,它的天空,它善良的人们。由此我感觉到自己是曾经得到过抚慰的。 高中毕业后,我当兵在外,只是偶尔回来,真正体会到“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感觉,靠父母亲介绍这是谁家谁家的儿子或孙子,听着他们喊“三爷、三表爹”。 人世间唯一不变的是改变,小村也是如此。泥泞的土路不见了,代之以水泥路,一排排瓦房中穿插有二层小楼,上面排列不少太阳能热水器,证明和城市生活有着一定的接轨。小村朝向公路的一侧搞起“靓化工程”,粉墙、刷标语,移茅坑、搬草垛,讲究村容村貌,其实村的背面还是有些脏乱差。受现代工业的影响,天已不是那么的蓝,阳光也已不是那么的灿亮,河水也失去清澈,且被一截一截的断流,昔日茂密的芦苇、碧绿的荷叶早没了踪影,大片良田被外乡人承包,挖地筑坝变成了螃蟹塘,每家只有少许自留地。 我童年的欢乐几乎再也找不到停留的地方。 只是它的寂寞一如往昔。有点本事的脱离农村,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村里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很多,有了空心村的模样,没有什么声响,间或响起几声鸡啼,然而却显得更加清静。 对于小村,我亦成为异乡客。每次回家,都觉无趣。长时间在外盼着回来,没呆上几天又想着早点离开。若不是父母亲,我可能很少回来。 只是梦中有时见到它,浮想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十八年,每每醒来很是惆怅,总是婆娑泪眼。 首发散文网://www.sanwen.net/subject/39148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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