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故乡的想念,最是在秋天。秋天仿佛是一抹薄凉的风带来的,感觉明媚晴朗的天空离我们更高更远,那云朵也变得像纱一样柔美轻薄平淡起来。此时的田野,庄稼已经成熟,金黄的玉米,透着傲气;摇铃的豆子,透着内敛;沉甸的谷穗,透着谦虚;剔透的葡萄,透着晶莹。这世界一夜之间就被满目的金红、橙黄、苍绿以及枯白所代替。在蓝天白云下,煦暖的秋阳涂满了无法言语的诗情画意,让人心里倍感无限的满足与惬意。更让人惊喜的是满山尔洼随处可见的棉蓬,它们全身红艳艳的,以无比的热情让你禁不住驻足,并仔细品味一番。 棉蓬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竖立,圆柱形。叶互生,叶片线状披针形或者条形,最高可长到50厘米。花极小,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果实呈卵形或圆卵形,8月底成熟。 棉蓬在我的家乡陕北广袤的黄土地中最为普遍。它喜沙耐旱,生长在路旁、沟底、崖畔、田埂。春夏遇上好雨水,随风乱跑的种子破土而出,长得蓬蓬松松、绿茸茸的,很是茂盛。黄土因有了棉蓬铺上了一层绿茵茵的地毯。秋季,棉蓬熟了,枝叶变红,放眼望去,红彤彤一片,被棉蓬染红了的山峁子真是一道壮美的风景,尤其是太阳西沉,将要降到地平线下,金黄的太阳、赤红的晚霞与棉蓬的红色交相辉映,整个山疙瘩泛出迷人的光晕,构成了一幅别样的油画。这是棉蓬一生中最丰饶的一刻,是生命的极致美,美得让人心醉。置身其中,你会觉得这红彤彤的棉蓬好像是火炬一般,在空旷的沙漠上燃烧,越烧越旺,最后竟分辨不出是天空映红了它们,还是它们映红了天空。我每次下乡途中看到山峁子上那一片片红色的棉蓬时,沉寂的心就会沸腾起来,全身充满了火热的力量。我每次回老家,都要把目光停留在曾经搂棉蓬的山地,时光的影子仿佛如影随形,一种熟悉、亲切而又沉重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它促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少年那个非常的年代,那种苦难的生活。 那时,人们的生活普遍困苦,物质极度匮乏,几乎能吃的野菜、树叶都尽数纳入饥肠。就在人们无比绝望的时候,有一种野草——棉蓬映入了人们的眼帘。它是大自然馈赠给人们的最不起眼而又颇受欢迎的果腹野粮。当大地红起来的时候,人们争先恐后地去搂棉蓬。先搂自家房前屋后的,再搂田埂地头的,最后才能搂生产队的。集体的棉蓬不是谁想搂就能随便搂的,要统一时间放搂。记忆中有偷搂棉蓬被生产队罚扣工分的,有抢搂棉蓬闹矛盾纠纷的,有偷别人搂下的棉蓬导致大打出手的。搂棉蓬多半在夜间或天亮时进行,主要是考虑这个时间棉蓬上有露水,潮气大,籽粒不容易脱落,枝叶也不易被折断。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月光如水一样的倾泻,一切都笼罩在这静谧的朦胧之中,夜风带着泥土的芬芳,温馨而湿润,一群朴素的农人拿着锄头在广阔的大地上挥舞,听锄头与大地相交的“蹭蹭”声,还有蝉鸣声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听起来竟也那么亲切温暖。大自然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妙与神奇,一丝一丝,一点一滴,都见证了人与大地的相融亲近,也记录了父亲与我苦难的历程。遥记的,我和父亲经常天不亮就出发了,跑到很远的地方搂棉蓬,因为周围的棉蓬被搂完了,只有远一些偏僻一些的地方才可能搂到。时运好些,便可多搂些;时运不佳,就会空手而归。承蒙老天爷的眷顾,我们大多还是满载而归。我们将搂下的棉蓬,垒成一沓一沓,又一背一背地背回去,在场上堆成一座座小山,等待自然风干。每每这时,父亲悠闲地抽着老旱烟,脸上充满了笑意,拍着我的脑袋说:“娃娃,这下就饿不着了”。是的,这种平凡的野草给苦难的穷人带来了希望,看着小山一样的棉蓬垛,听着连枷声声,村民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就连平时饿的直不起来的腰板也挺了起来。 棉蓬黑灰色的籽粒饱满而又粗糙,犹如芝麻一般大,可食。这在清代文人刘震元的《香山三蓬记》中有详细记载:“棉蓬,其子大于水蓬,形似胡麻而小黑。食之之法,始少济水以碾,多淘以水,晒干磨面,可蒸食。”从中我们可以知道,棉蓬是老百姓饥荒年代的一种主要食物。其实,要食用棉蓬籽工序还是很复杂的。首先将搂回晾晒风干的棉蓬用连枷反复敲打,直到籽粒全部脱落。然后将尘埃杂质在轻风中抖落去除,留下了沉甸甸的籽粒。再将棉蓬籽在水里长时间浸泡,这样苦味就会减少许多。等浸泡好了,将洗好的棉蓬籽晾晒至半干,用赤脚踩去棉蓬籽粗糙的皮,以便日后吃起来口感好些。最后将踩好的棉蓬籽淘洗若干遍晾干,用石磨磨成细粉,蒸成窝头食用。由于棉蓬籽加工成的细粉粘性差,蒸出的窝头常常是缺乏精气散不成形的,往往要加上些玉米面,当然加上些谷子、糜子或豆类,蒸出的窝头口感就更好了。尽管棉蓬籽做成的窝头又黑又苦,但它能实实在在地填充肚子,可减燃眉之急。吃了它,尽管排便难,需要用树枝掏便,但它却是成千上万贫困农民苦痛中的希冀与幸福。同时它也是拯救无数牛羊的好草好料。棉蓬用它造物主的宽爱与力量书写了一部民族的苦难史,也把守望与美好恩泽给了后来的人们。 如今,搂棉蓬的年代结束了,吃棉蓬窝头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每个从那个特殊年代走过来的人,都会有类似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许多人忆及当年的情景,都会感慨万千,甚至是潸然泪下。棉蓬这个充满着原汁原味的野食,至今仍散发出它泥土的气息和芬芳,经得起咀嚼回味,更经得起沉静思索。我虽然没有经历过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自然灾害,倘若自己早生几年,岂不是要深陷于耳闻中的祖辈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饥馑泥沼之中?好在有棉蓬充饥,帮我度过了那个特殊的年代,否则,莫说读书进城警察,舞文弄墨入仕,恐怕早就是一位赤膊上阵、躬耕于垄亩的田舍汉了。在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很难体会到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由今思昨,我们理应感激这个让我们丰衣足食的时代,再也不用为挨饿烦忧而疲命了。我们更应该感谢经年劳作在田间地头的父老乡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粮食从他们的指缝间,源源不断的流入我们的食管与胃囊。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尊重他们的劳动呢?我们还能作奸犯科无节制地浪费粮食吗?《管子、王辅》云:“天时不详,则有水旱;地道不宜,则有饥馑;人道不顺,则有祸乱”。目前粮价不稳,世界上还有大约十亿人在忍受饥饿,你我身处在这个艳阳高照、仓廪如山的时代,千万不该忘记那个吃棉蓬艰难度日的昨天,更应该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这是老祖宗留给我们恒久不变的道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塞上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如今秋到陕北高原,又是棉蓬红了的时节。在我的一再邀请下,妻答应与我一道回老家看棉蓬的景色。望着一簇簇、一片片、红艳艳、红丹丹的棉蓬,妻兴奋不已,她说她从来不认识棉蓬,也从来没有看到在陕北这块黄土地中有这么祥和而温暖的风景。散步中我将棉蓬籽揉搓在手中,给她讲关于棉蓬的许多故事,她说棉蓬的故事很感人,但她从来也没听过。我又对她说我想写一篇关于棉蓬的文章,她略有沉思地告诉我,现在的人包括她都不清楚棉蓬是什么东西,关于棉蓬的记忆好像也消失殆尽了,你还是别写了,写了许多人也看不懂或不愿意看。而在我,红色的棉蓬已凝成一个无可替代的符号,一道璀璨夺目的美景,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就在这美丽动魄的烂漫中,田野到处弥漫着一种不可言传的氛围,感染着任何一个从那个年代和棉蓬地中走过来的人。那情结,无论在思想上还是骨子里,早已不是季节的更迭和生命的轮回,而是一种精神的家园。在棉蓬红了的时节,品味欣赏棉蓬,就是回忆故乡,遥想亲人。当年,是棉蓬帮助无数个贫苦农民聊补无米之炊度过了许多个灾年荒月,又是这苦涩的棉蓬窝头让我们这些农民的孩子为了曾经的梦想外出艰难的打拼。尽管今天都市生活那样光怪陆离,无论人心怎样浮躁麻木,不管现代文明如何日新月异,我们要像棉蓬那样,脚踩大地,踏实生活,无私奉献,化腐朽为神奇。我要把我的爱写在大地上,我要为红色及红色的理想呼唤,更要为理想的实现增添绚丽的色彩。我不能遗忘棉蓬这种野草,它们高尚的灵魂,已经嵌入了这片神奇的黄土地,它们所创造的伟业,无法用语言凝练概括,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为它们写下这篇赞美的颂辞,以示今人。倘能使今人有所感悟,则善莫大焉!让我们举起一生的挚爱和固执,守望棉蓬,向棉蓬致敬吧! 首发散文网://www.sanwen.net/subject/389018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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