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8日,江西省抚州市乐安县发生一起重大恶性连续杀人案件。罪犯曾春亮闯入江西省乐安县康家,残忍杀害两位老人,重锤一名7岁幼童头部致其重伤。5天后,他在逃亡过程中又杀死一名57岁的驻村干部。 案发前,因曾春亮非法潜入康家,康家曾两次报警,但并未引起重视。父母遇害后,小女儿康菲提出希望公开调查,警方在案件侦办过程中是否存在渎职。没过多久,康菲发现多个账号在她的微博下面,对家人进行诽谤和网暴。 经过艰难取证,她和律师确认了3个账号的注册者身份,并分别对他们提起民事诉讼。其中一名被告是当地民警,时任抚州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 今年5月,康菲收到法院寄来的判决书。 “公开处刑” 父母遇害后,康菲有一次梦到妈妈。她问妈妈,怎么才能随时见到你?妈妈还是记忆里短发、温和的样子,笑着回答:你看到身边谁对你释放善意,那她就是我的化身。 那时她正在起诉三名网暴者——在父母被陌生人残忍杀害不到两个月时,一家人又遭遇网暴——案子即将进行第一次庭审。梦里其实不是妈妈平常的说话风格,但她愿意相信,那是妈妈在安慰她。 一切的开头要从四年前那个噩梦说起。2020年8月8日,刑满释放不足3月的曾春亮,在清晨7点潜进江西抚州乐安县康家,用一把尖刀和榔头,杀死康菲的父母,重锤7岁外甥脑袋致其重伤。 在此之前,康家报过两次警。一次是康菲母亲打扫空房间,发现一个陌生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康菲的哥哥在搏斗中被那人划伤左臂、背部。报警后,警方确认那名陌生人是隔壁村村民曾春亮,两度因盗窃罪入狱,2020年5月刚出狱。 事后清理房间,康家又从床底下扫出一堆工具,包括衣服、手电筒、螺丝刀。第二次报警,康菲的哥哥向警方提到,曾春亮逃跑时曾威胁,“如果敢报警,我就捅死你们!”他内心不安。但派出所民警告诉他,因为没丢失财物,按现有口供,只能定性为非法入室,可处拘留十五日。后来,康家曾前往派出所询问案件进展,没有新的消息。直到惨案发生。 随着曾春亮被捕,曾经引起过大范围关注的连环杀人案正在渐渐平息。然而,对康家来说,事情只是结束了一部分。 康菲的诉求一直有两个,抓住凶手,以及弄清楚,为什么两次报警没有得到重视?直到现在,她依旧痛苦于那个没能得到的答案:如果一切在最开始就被制止,父母是不是还能陪在她身边? 那段时间,姐姐在医院忙着照顾孩子,外甥小远重伤,刚做完开颅手术被抢救过来。大哥表述能力一般,因此在网上发声、处理父母案件的基本都是康菲。 2020年8月,她开始要求调查乐安县警方是否存在渎职情况。 与此同时,她留意到,有多个账号在底下评论、转发,开始攻击自己和家人,有人自称认识康家,说曾春亮曾替康家大哥顶罪入狱,因此伺机报复。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康家收了政府50万余元的一次性慰问金。还有人用过去的隐私攻击康家,“吸毒,追责,索赔,再吸毒。鉴定完毕,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连在医院做手术的外甥也被私信诅咒,“希望你小外甥成为终身残废。” 康菲每天晚上都在失眠,整夜整夜刷手机、看评论,一边看一边大哭。网上的言论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我到底哪一步做错了?我会想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 最严重的时候,她有过极端想法。一上微博,她就能看到新的评论刷进来,“要钱不要脸”,“曾春亮杀人确实很该死,但你们不想想原因?” 她一直有神经性偏头痛,那段时间病情更严重,头发大把大把掉。她很少出门,偶尔去公司,也一定要把帽子、口罩戴上,躲在领导背后,担心其他人都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事,“我们明明是受害者,可是我有一种被公开处刑的感觉。” 在后来的案件审理中,曾春亮供述,自己与康家此前并不认识,是听说乐安县警方四处找他,知道康家报了警,于是起了报复念头。杀死驻村干部则是因为,干部此前没有满足他开采石场和住房等要求。 康菲提到,家族有人吸食过毒品,但2015年已经戒除。“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跟这个案件也是没有关系的。”她的语气很坚定,“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是完美的受害者?受害者就是受害者。因为其他不相干的事情,我父母的死就能被抹黑成‘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追责就是为了要钱?”康菲说,她不接受。
(康菲父母生前常在树下和邻居们聊天、打牌。李晓芳 摄) “摄影师老卡” 众多攻击康家的评论中,一个ID名为“摄影师老卡”的账号引起了康菲的注意。 这个账号主页看起来很日常,头像曾经是儿子的童年照,偶尔会发布自己拍摄的风景照,发表看完电影后的感想,记录出差的转机过程。 也是这个账号,转发康菲的微博说,“抚州这不好,那不好你移民去美国当狗呀。巨婴而已”“真心不要脸,用带血流量换钱吸毒”“帮忙扩散是为了让你发财吗?”
部分网暴言论 讲述者供图 有网友翻看账号主页信息,发现背后的使用者很可能是一位民警,时任江西抚州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的辛平,而乐安县隶属抚州,康菲曾多次要求抚州公安局公开调查乐安警方。 因为网暴,康菲一度情绪崩溃,忍不住在电话里对着姐姐嚎啕大哭。姐姐康婷没有别的办法,匆忙地在医院录了个视频,再次澄清家人和罪犯曾春亮从不认识。她也只向政府申请了重大刑事案件受害人司法救助金,共6万元,传言的50万慰问金为虚假消息。视频里,她忍不住哽咽,“我害怕再次失去我的家人,所以我决定站出来,为我们自己发声。” 但她们意识到,自证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在那个账号清空主页之前,康菲录屏了一些证据,例如该账号发布过机票信息,暴露了真实姓名。他还分享过会员证,显示持证人为辛平,还贴了一张一寸照片。抚州公安官方微博也和他互动过。 2020年11月24日,康菲和哥哥、姐姐拿着证据,在北京互联网法院对辛平发起了网络侵权诉讼。那次诉讼最后没有立案,康菲解释,“通过这些信息,你只能说推测账号使用者是辛平,可是他可以否认。” 当时接受媒体采访,辛平表示,账号并非自己所有,而是一家婚庆公司的员工在使用。他曾对封面新闻记者提到,自己刚刚得知网暴者微博有他本人信息的消息,“受害者康家遭遇这么大的变故,我也感到难过,作为人民警察,被误会成网暴者,受点委屈也是无所谓的。” 康菲知道,“我们需要拿到真正意义上的法律认可的证据。”首先是起诉平台,提供账号使用者的真实身份。2021年3月,她起诉新浪微博的运营公司,“立案之后,法院会给你一份调查函,平台那边会给你提供侵权账号绑定的手机号。” 之后,康菲又拿着调查函,向手机运营商申请调取机主信息。她发现,除了“摄影师老卡”,当时参与网暴的“抚州人家”“抚州吃喝”和“抚州突发”等三个账号,背后的注册人都是辛平。 2021年12月,考虑到后续法律文件来回寄送方便些,在江西老家的大哥暂时退出诉讼,康菲和姐姐在居住地深圳市龙岗区,向法院提交网络侵权责任纠纷民事起诉状。除了辛平,她们还起诉了另外两名网暴者,一位是江西乐安县住建局工作人员,已经退休。另一位是在校大学生,事发时尚未成年。 康菲至今有些懊恼,那次情绪崩溃让姐姐和律师出面发了声明,“现在想起来是打草惊蛇了,很多账号就改名、删评论。”而起诉网暴者最重要的一步是固定证据,用录屏或截图方式保存他们当时发布的微博、评论等,做好公证。“我们当时申请调取十多个账号的个人信息,很多已经删了评论,注销账号,能收集到比较完整证据的,就是这三个人。” 收集证据花了将近一年时间,但康菲从来没有动摇过。“我就是要去做这件事情,一个是我们需要一个公道。”她的声音低下去,“我觉得我跟我父母的联系可能只剩下这些了,其他的想念,那是更虚的东西。”
(康家衣橱上,贴着康菲父母出国旅游时拍的照片。李晓芳 摄) 法律上的公道 从法院受理案件,到最终宣判,康菲和姐姐自始至终没见过几名网暴者。 正式立案后,康菲接到过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IP地址显示在浙江的那位学生的哥哥,开口就问,“你是不是跟法院起诉我弟弟骂你了?”然后又提出,我赔你2000块钱行不行?康菲强调,我不需要钱,你也不应该直接找我,你应该和我的律师协商。最后,对方撂下一句话,你去告吧,你告不到我的。康菲非常愤怒,“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声对不起。” 康家和那位学生此前没有任何交集,但这不妨碍学生用新注册的账号发了一篇有关江西警方的长文,又打出一条条评论:“以悲惨为名,行无赖之举。着实可恶”“我不是圣母,但康家是真的无赖”。 “你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会在网络上展现这么大的恶意。”康菲说。 2023年6月,经历一年半的等待,案件迎来第一次庭审。开庭前一天,辛平赶到深圳,希望庭外调解。康菲没去见面,“我不想和他有过多接触。我也成惊弓之鸟了,怀疑会不会一见面,他跪下来,然后录视频之类的,我们又从受害者变成揪着人不放的加害者。” 她委托了律师和对方见面。在律师的描述里,辛平没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普通中年男人的模样。康菲的诉求很明确——在微博公开道歉,说明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律师回忆,辛平愿意支付一笔更高的赔偿金,却只愿意和康家当面道歉,不愿公开。 康菲拒绝了,她一直没有忘记当初仿佛被公开处刑时的绝望,“我们就是要开庭,我就是想要法律的判决给我们一个公道。” 对漩涡中的康家姐妹来说,这也是目前唯一还能看到希望的出口了。2020年12月15日,针对康菲提出的公开调查乐安警方是否存在渎职行为的要求,江西抚州市公安局给出答复意见书,称经审查,“不存在不作为和失职渎职行为”。 姐姐康婷说,她们并不接受这个答复,“可是凭我们两个写信、打电话,根本没有用。”
2020年12月,抚州市公安局向康菲出示的答复意见书。讲述者供图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不想再举报了。”康菲声音里的疲累冒出来,“你知道这些事情非常消耗一个人,你的时间、精力,还有情绪,会让你觉得愤怒、无力。”有时觉得自己状态不对,她想让姐姐打一下热线,或发一下举报信。姐姐顺口说道,“你提醒我一下,我经常忘事。”那一瞬间,康菲无比烦躁和心累,“就是觉得有些事情还要我去提醒。” 她非常清楚,自己并不想指责姐姐,“她受的苦一定比我更多。她当时是第一个看到现场的,晚上睡觉眼前都是我们父母惨死的样子。而且我外甥是有一张残疾证的,多残忍的事实。”可是巨大的压力下,她没有办法时刻控制自己的情绪。 父母离开的日子里,很长一段时间,康菲和姐姐的关系愈加亲密,两个人常常黏在一起,互相回忆父母的日常碎片,比如爸爸某次为什么生气了,还有妈妈在山上烤好的香甜红薯,“感觉痛苦会被冲散一点。”但更多时候,两姐妹都说,能不提家里的事,就尽量不提,“不可能总是一起来舔伤口,都要自己去治愈。”姐姐康婷说。 情绪到达临界点时,姐妹俩都会选择大哭一场。哭完,现实生活里还有其他待办事项,上班、出差、催促法院开庭,打一个又一个没有回复的举报电话。 2023年9月,案件再次开庭,微博平台补充了更完整的证据,包括网暴者发布内容的浏览量、转发量、评论量。传播范围最广的一条微博是那位浙江大学生发的,阅读量总计56397。 庭审结束,康菲的老板娘问她案子的进展,随口和她提了一句,之前有人找上门,希望她能当中间人,劝康菲放弃起诉,选择庭外调解。老板娘说自己当场拒绝了,“我不能干这种事。”康菲说,最开始追责时,也有人找过还在江西生活的哥哥,哥哥回答,我和妹妹站一条线。 今年5月,康家姐妹等来最终宣判。法院判决,因辛平等人未能提交充分证据证明其所述内容属实,且发表的言论明显带有贬损侮辱“康家人”名誉的内容,三人需公开置顶道歉声明,并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5000元。 康菲很快发现,三人的道歉声明都开启了微博一键防护功能,无法评论。辛平目前也调任到抚州另一政府部门的宣传科。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他说自己之前在微博所发内容是个人行为,与单位无关。 “我们好像只是给自己争了口气。”康菲的声音里是倦怠和茫然。“结果对我们是个安慰,可是,他们付出的代价还是太小了。”
今年5月,康菲收到判决书,法院宣判三名被告向康家公开赔礼道歉。讲述者供图 案件之后 有些伤害永远留下来了。只看照片,现在11岁的小远看起来和其他普通男孩没什么区别,脸庞白净,面对镜头有些腼腆。受伤时,他还在睡觉,康婷说,他对凶手没有记忆,只是奇怪,怎么一醒来就到了医院。不过有两年,他总担心家里的门窗没关好,会有坏人闯进来。 康婷说,小远是个挺有体育天赋的孩子,“原来像运动会、跳绳比赛,他不用怎么练习,就可以做得很好。”脑袋受伤后,经过一年的复健,小远得以重返学校,“但他的语言能力下降了一大截,想表达一些复杂的东西,他很难说清楚。”他的右手、右脚至今还有后遗症,男孩们喜欢约着出去打篮球,可是小远从来不参加,“他怕别人看出他不太灵活。” 这两年,康婷也下定决心告别了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过去可能觉得过得体面很重要,总是在符合别人的期待,很少去听听自己想要什么。可是我已经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亲人,我经常想,为什么还不好好为自己而活?” 除了清明扫墓,姐妹俩如今很少回江西了。对她们来说,家乡成了痛苦之地。收到判决书后,康菲让姐姐录个视频发抖音。“我录了好几天了,真录不下去,就感觉这个事情又要重新说一遍,录着录着可能这一天的情绪都不好。”康婷反复尝试了几次,到现在也没能录完视频。 康菲则登录微博,把三名被告的道歉声明转发出来后,不再上线。“那个微博记录了我父母遇害到现在的全过程,只要一上去,我接收到的全是痛苦。” 她比以前更在意社会秩序了。晚上9点,因为小区对面广场播放的声音太大,她会花上半小时投诉噪音。广场舞扰民,邻居的杂物占满消防通道,过去她会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她都愿意站出来。“如果每个人能多做一点事,看到不对的能多管一管,很多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一次坐地铁,因为对方占座,她和一位大爷发生了肢体冲突。到了派出所,民警过来调解,她拒绝了,“法院判了我认,但我不接受明明是他错了,事情就要这样揭过去。”查看地铁监控后,派出所最终支持了她的诉求,通知对方向康菲当面道歉。 为了处理这件“小事”,她前后去了三趟派出所,“光看成本投入你会觉得不值得,可是我想要的就是一直说的公道。”她依旧没想过退让,“我想让更多人看到,如果你的权益被侵害了,较真一点没什么不对的。” 这段时间,康菲被问过好几次,接下来想做什么?还希望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康菲想,她还是希望能公开调查乐安警方四年前的工作行为,能得到一个她认为公道的答复,“但说实话,我觉得非常渺茫。”她忍不住叹气。 可是她没办法就此放弃。她只允许自己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到现在的生活上,四年时间,35岁的康菲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日子一天天按部就班,但她说,“这个事情过不去,”很小声,像自言自语,“不可能过去啊。” (应讲述者要求,康菲、康婷为化名) |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3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