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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在一些行业爆发的裁员潮之下，很多年轻人顺势选择回家脱产做儿女，也正因为他们在网络上的积极发声，「全职儿女」成为了一个新的身份标签，在关注和讨论中迅速传播。 在这波新一轮网络造词出现之前，其实一直都有很多人在成年之后由于各种原因，仍选择长期或者阶段性的处于一个和父母朝夕相处的生活中。相比于「啃老族」「寄居族」这样带有偏见色彩的名字，「全职儿女」显得更加中性，更容易促成更多的对话。 无论是短期体验，或是长期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全职儿女，是否是适合所有家庭的选择？ 当「儿女」这个最原始的家庭角色成为一个人所有社会身份的重心时，他们的世界又会怎样运转呢?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今天的节目就请来了几位有过全职儿女经历的朋友，来分享他们的故事，听他们讲讲，尝试过全职儿女的滋味后，重返家中的孩子会想要再次出发吗？ -1- Momi：家里像一张安全的网 第一位讲述者Momi，今年27岁，现在是她做全职女儿的第五个月。Momi甚至还有一个全职儿女群，群里面都是和她一样在今年年初，或被裁员或辞职，选择回到父母家里的朋友们。 我是Momi，今年 27 岁，来自重庆，我从今年 6 月开始做全职女儿到现在。我妈妈今年 53 岁，我爸爸 55 岁，他们都还在上班，所以现在这个家里每天的常住人员变成了我。 裁员的时候是我工作的第五年，其实对于我们这些本身处于互联网行业的人来说，裁员一直是一个可以预见的事，所以当风吹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我是非常平静的。它让我再想一想接下来要做什么，那干脆不如做全职女儿，好像大家都在做全职女儿。 把地拖到亮晶晶 家里面的人很支持我，他们都说，你不要着急去上班，回来好好休息一下。这个家也没有什么必要非要你出去赚钱。我在家的时候他们也不要求我做什么，会跟我说，「你不要给家里添乱就行，别把家里的金鱼养死了就行。」 我之前没有过这么大量的时间来做家务，现在时间空下来了，我就很喜欢拖地。我就喜欢那种把地拖得亮晶晶的感觉。拖完地我还会拍照发到家庭群里面，说你们看我今天地拖得多干净。我妈就说，「很棒，超棒，但是不要弄得到处都是水然后滑倒了。」就还会给我点个赞。 我在家里面的花销主要来自于我之前的存款，但是家里人会说，过节了，六一儿童节给我发点钱，中秋节了给我发点钱，退休金涨了也给我发点钱。就这样还会有一些小小的零花钱入账。 学生时代我会想着妈妈给我点钱，现在心态完全不同，现在我经常会说，「来，我明天请你去做个美容什么的。」可能因为自己在工作中存了点钱，有了小小的底气之后，就觉得还可以给爸妈买点什么、给家里添置点东西，蛮开心的。 和家里的关系也更亲密了。在我刚离职的时候，我妈妈做了一个手术，我觉得我在中间好像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整个住院过程中，我会去陪伴她，给她情绪价值。我还会在我爸爸跑窗口办手续的时候陪他唠嗑，缓解他的情绪，让他在排队的过程中显得没那么孤单。 我妈妈住院期间，我爸爸陪床，然后我就每天往返于家和医院中间给她送饭。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担负起了一个重要的责任，没有让他们来来回回地跑，也没有让我姥姥这种老年人辛苦折返。最后妈妈恢复得也很好，我在想如果我没有离职，就一定没有办法请这么长的假，也会觉得很愧疚没有帮到家里。 又稳定，又平静 我之前的工作是新闻类，大家都说的「地球不爆炸，我们不放假」的新闻类。就在我工作的几年，我其实有胖了 40斤，就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导致暴饮暴食。整个人的状态很不好，一直处在一个 24 小时待命的状态，让自己的神经很紧绷，有时候客户一句话就会让我瞬间爆炸。客户找我，可能是我在跟家人吃饭的时候，可能是跟朋友相聚的时候，一下子就会把我从快乐的相聚状态一下拉到谷底，使得我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很 down，也会影响到周围人的情绪。 但是现在在家，因为我基本上是自己做饭，不会去猛塞食物。早上和中午虽然也是自己糊弄一下，但也是往健康的方向去糊弄，整个人吃饭状态也变好了，不会再把自己的胃压到吐。 这几个月我们还会开家庭会议，比如每半个月，大家吃完饭就会说，「来，我们歇一会儿再去洗碗，我们聊会儿天。」以前会觉得这种时刻比较宝贵，因为之前虽然也和爸妈住在一起（电视剧），但是晚上很少有不加班然后回来跟大家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刻。但这段时间这样的时候就变得多起来，比如前几天我们一家坐在一起看亚运会开幕，就会觉得好好看，然后交流每个国家不同的文化，这样其乐融融的时刻变得平凡而珍贵了。 家庭像一张舒适的网，稳稳地接住了Momi的身体和情绪。松弛的生活里，父母也没有施加给她更多的压力，她发现自己在改变的同时，周围的一切也都跟着都变得不一样了。 有一次一个朋友邀请我去成都看一个展览，我订的一个周五的高铁票过去。因为那个展览就两天，又想跟朋友在一起玩一玩所以时间就很紧。等到了高铁站之后，发现高铁都开始延误。当时车站里的人乌央乌央的，慢慢地开始有小孩哭、大人闹，有人拉着站长问「今天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能不能走……」当时的我在那个地方心里冒出的想法是，今天可能走不了了，我就先把酒店退了，再跟朋友约个时间，大不了周一挪一挪，应该还是能跟朋友们见面。 我惊喜当下的心态竟然是这样的，如果这事发生在以前，我可能就会在高铁站大崩溃，我一定觉得一切都乱套了。但是那次，我第一步就给酒店打了电话说，「因为地震高铁停运，我可能没办法按时到」，酒店那边也非常平和地说，「好的，我们这边给您取消就好，不会扣您任何手续费。」当时，我就觉得在我情绪稳定的时候，好像事情很容易被解决。 在这种乌央乌央的环境里，我好像找到了这种稳定中的平静。我就很坦然地退了票然后重新订了第二天的车票。等到大量的人群慢慢散去之后，我也走出了高铁站。走出高铁站的时候外面阳光明媚，我当时觉得我的心情也超级明媚，一切事情好像都不那么得糟糕，都可以迎刃而解。 那一刻我觉得我好棒，我的情绪也好棒。我就给我妈妈发消息说，你看我好棒啊，我妈妈说，「对，就是要这样，这证明你现在就是一个情绪稳定的大人了，慢慢地你整个人的状态也会变得越来越好。」 ■图 /高铁停运后，Momi 跟朋友的聊天记录 不想再出发 因此Momi很享受目前的生活，她算了一下，如果一直保持现在全职女儿的状态，之前工作存下来的钱可以维持目前的开销到明年，这也让她并不着急再次出发。 对未来的焦虑，如果按满分 100 分来算的话，我现在只有一个 20 分的焦虑。会有一个反复拉扯，会想我真的需要去找一份工作么？有时觉得确实需要，但又会想，躺平的生活是真开心，情绪是真稳定，要不就继续这样也挺好的。 之前在工作的时候，每天早上可能要买个早餐、点个咖啡，下午忙起来工作太累了，又会给自己奖励喝一杯下午茶，就这样一天一两百就出去了。反而在家里的时候，就没什么花钱的欲望，只会买些真正需要的东西，物欲下降了很多。但另一方面旅游经费上去了，八月份的时候我带我姥姥出去玩了一大圈，之前我姥姥跟我去迪士尼的时候，她玩得比我还开心。 我跟姥姥去洱海玩，有一天一起骑自行车的时候我们就在路上放歌，放了一首万妮达的《算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老年人可能根本就不会听说唱，但是当那首歌唱到最后，万妮达说「希望全天下的好人都不会被辜负。」然后我姥姥就跟我说，「对，我就希望全天下的好人都不会被辜负，希望好人们都好好的。」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那一刻真的是在认真听说唱，而且听进去了。如果在以前那种紧绷的状态里，我会觉得她在唠叨，但那一刻，因为放松了，我就会捕捉到这些细节、这些生活的痕迹。 -2- 镜子：和父母相处也要有磨合期 在家里的舒适和包容，让 Momi 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状态，但不是所有回了家的儿女都能过渡得如此顺滑。 今天的第二位讲述者镜子，就经历了满是冲突和争吵的磨合期。 全职女儿的经历本在镜子的计划之外，却也意外地给了镜子一次向旧的家庭关系发起正面挑战的机会。 我是镜子，今年 34 岁，现在正在青岛的家中。我之前是在美国加州的一家科技公司，做文档方面的工作。 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公司那边裁员，我属于其中一员。然后五六月份赶上我爸妈两个人同时到 60 岁然后退休，我想着正好我也不用工作，时间也很灵活，就安排了五月回国，准备给我爸妈他们庆祝下退休，然后全家快乐地出去旅个游然后我再回美国。想得很美好，但是没想到五月份回来之后，我的身体出了一些问题，需要在国内去医院看病调理，就一直待到了现在，到现在已经在家待了五个月了。 这五个月我就变成了一个全职女儿的状态。因为我大学毕业之后，一直都不在家乡工作，特别结了婚之后，我和我的先生主要在美国生活，没有回来得很频繁。所以很多年没有像这样以三口之家的状态这么久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 其实之前每次回国要待一段时间的时候，我本能是有点抗拒的，因为我知道，又要吵架了。因为以前在外地工作，每次短暂回家都是会有争吵，而这次我没想到要待这么长时间。 重回小时候 带着隐隐的担心，镜子开始了她的全职女儿生活。 因为在刚回家的时候，妈妈的右手在游玩中受伤骨折，加上父亲平时还有很多应酬，家里的家务就全部落在了镜子身上。 父母吃药的时间、收纳的习惯、饮食的偏好，之前镜子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地了解过父母的生活，现在每天需要她操办的家庭琐事比预想的更加繁杂。 镜子最开始担心的事也开始慢慢发生。 比如有一些家务，妈妈可能觉得说这个事情是一定要马上做完的，你再不做她就觉得是不应该的。因为她手受伤，她就会把预期放到我和我爸身上，我俩如果没有及时做的话，她就会有点爆发。她会说，「你看你们这个样子，等到我真的以后老了或者不能动了，你们都不能很好地照顾我。」 我和我爸就会很委屈，特别是我，我觉得我都已经每天花了这么多时间在做，你还不理解我，还说我做得不好，甚至说到以后我都不可能孝顺你的这种程度，我就会很伤心。我会大哭，然后我和我妈两个人就变得都很伤心，都在哭，都觉得对方没有按照自己的预期来理解自己，这样的情况下就会有争吵。 现在回想起来，刚回家那两个月的时间是很紧张的，几天就会因为一些小事吵起来。我们会吵到墙那边的邻居都能听到的程度，其实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是不是要小点声，但是这个情绪在头上就是没办法。我们三个人吵架变得很频繁，程度也很激烈。 我就突然陷入到了小时候的一种生活情境中。我发现没有什么改变，还是印象中小时候妈妈对女儿的感觉。同时我也没有变，我一直以为我现在结婚了，有了自己的伴侣，要处理自己的亲密关系，我应该已经成熟了，应该会像一个大人那样沟通了。 因为我觉得我长大了，我其实有了自己的想法，应该可以和爸爸进行一些平等的对话。有一次和爸爸聊天，聊到一些家里的事。但是由于那件事比较敏感，我又因为不在国内而不太了解整个事情的全貌，所以我就去质问我爸爸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不这么做，我觉得你应该怎么做。我当时的表达方式有点太直接了。 我爸爸就觉得很委屈，就说我为什么在没有了解事情全貌的情况下，贸然地跟他这样说话，说我不应该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最后就在这个方面争吵，导致我觉得我爸爸怎么又像小时候一样不尊重我。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怎么他还是一副「孩子就应该听父母话」的态度。所以两个人就吵得越来越凶。 当时我还提前订了一场电影，我们三个还在看电影的路上，两个人就在路上越吵越凶，非常尴尬。但是电影马上开场了，两个人还是气呼呼地走进电影院把电影看完了。但出来之后，我和我爸就开始冷战，两个人也不说话。然后我就提出我要自己出去住一下，因为我们还有另外一个房子，我当时觉得我需要一个自己的空间和宣泄口，要去自己想一下。 因为我爸爸是那种严父的形象，对我也很严格，我从小也是那种乖乖女的形象。但那次我觉得我就是一种应激反应，所以一下自己就爆发了。在我自己住的这两三天，我和我爸就没有说过话。我思考了很久，我觉得我要有所改变，第一是我要开始做心理咨询，第二是我觉得有必要和他们真的深聊一下。我觉得我和父母之间的沟通问题不解决，我的情绪问题不解决，那以后一定是个定时炸弹。 ■图 /镜子在家时的日记 黑暗中的对话 镜子其实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问题，因为在结婚后和伴侣的相处中，她也时常能看到小时候自己的影子。每当她的先生以一种类似父母的语气说一些像「我都是为你好」这样的话的时候，镜子本能地就想要反抗，继而就会变得歇斯底里。 镜子很早之前就有计划去正面解决自己的情绪问题，而回国的这段时间里和父母之间冲突地反复触发，让她彻底下定了决心，去开启一次迟来的和父母的对话。 我自己住了两天之后，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在那顿饭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还是处于一种冷战的状态中。 吃完饭，我爸爸坐在那儿看新闻，我妈妈开始收拾，当时我就紧张到不行了，感觉心都要跳出来，因为我知道我要召集他们开一个会。我当时犹豫了很久，还在我爸爸面前走来走去，当时就在想怎么开这个口，因为我一般很难应对这种尴尬的情况，而且这次是要去聊这么严肃的一个事情。 磨蹭了半天之后，我就说「妈妈你别忙家务了，你过来，咱们聊一聊，咱们开个家庭会议。」然后那时我爸还觉得，有什么事情还要大家坐下来开家庭会议的，他就在那边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说「聊吧，你想聊啥。」因为他也是处于那种有点尴尬的气氛中，也不想看我，我就说「爸爸，你把手机放下，咱们三个好好聊一聊。」我妈这时候也看到我好像是有一个情绪要出来了，所以她也跟我爸爸说「你把手机放下，咱们好好地坐下来聊。」因为几天来，她也因为我们俩的争吵而焦虑，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她也希望我们俩尽快和好。所以在妈妈的催促下，我爸爸把手机放下了，我们三个就围坐在一个小桌子前面。 那个时候家里没有开灯，太阳还没落山，所以还有一些太阳光照在家里面。我就开始从我小时候的状态开始描述，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你不能哭，要以一个大人的身份去跟他们平和地聊，但是还是没忍住，说着说着就哽咽了，然后就开始流泪。因为说到了一些自己觉得很委屈的情绪，所以一边流泪一边哽咽地说我的一些想法和情绪。 我其实一直都没跟他们讲过，所以他们也一直觉得我好像成长得都挺好的，没有什么问题。所以那次我把所有我觉得需要做心理咨询的地方都向他们说出来。 我当时跟他们说的是，「我觉得我的童年非常不开心，你们好像从来没有肯定过我。小时候觉得我学习不够好，练琴不努力，永远都觉得说我不好。我所接收到的信息是我一直被否定，包括成年之后做的一些事你们还是第一反应想要挑刺……」 他们前面在认真地听，安静地听，表情都是比较严肃的、沉重的。然后我妈妈就转移到了旁边的沙发上，她后来就没有再看我，抱着胳膊听我说对她的一些意见。 我妈是属于会打我的那类父母，可能是因为学琴的缘故，她就会借助暴力的形式，比如我的琴练得不好或者有退步，她就经常把我关到漆黑的厕所里不让我出来。还会把我的胳膊拧的都是淤青。当时我因为太小了，爸妈这样对我，我感觉到很无力，觉得好像只能哭。 上初中的时候，我学习并没有很差，一直都是前三名，但是哪怕退步了一名，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我妈妈会尤其接受不了，就会针对这种事情在言语上或者肢体上对我有一些不好的行为。 我当时印象很深，有好几次我站在窗边哭，就想要跳下去。觉得是不是只有我死掉了，我妈妈才会觉得我是更重要的，学习不重要、练琴不重要，她才能看重我别的方面多一点。所以那时候确实有过这种自杀的想法。 当然这是我第一次跟他们说这些，他们第一次听到。所以我爸爸还特地问我一些细节，会问我那个时候是多大，具体是什么时间，我说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有好几次面对这种情况，我感觉到无力、无奈的时候，就是觉得跳下去一死了之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我妈妈听到这些本能地会觉得非常委屈，觉得在我的记忆里她就是个只会高压教育、打骂孩子的恶母的形象。她会说「如果当时不是我让你坚持下来，你能考出十级么？你得感谢我。」她会用这个结果来证明她这么做也是有她的理由的。 当我看到她也很伤心地在抹眼泪的时候，我也跟她说，我理解第一次当父母肯定有没有经验的一面，我也很感谢她当时让我坚持下来，我现在琴弹得很好也是有好处的，目的是想让她别那么伤心。 我也发现，当看到他们在我的质疑面前变得脆弱的时候，我其实也会很难受，一开始那种对抗和抱怨也会一下子就软下来了。我也不是想再去追究他们，或者一定要让我妈妈跟我表达抱歉，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也想让他们更去理解我为什么要去做心理咨询。 我还记得我爸爸当时说了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我的童年应该还是有很多幸福快乐的时候，但因为我的这些不好的记忆，已经把那些好的回忆都冲掉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些不好的。所以他当时也很伤心，他会说我为你做了某些事，你难道都不记得了么？ 这个当时是让我有些触动的，感觉解开了一些我对他们一直以来的怨恨。我的情绪发泄完，我就比较心疼他们，后面我就已经在宽慰他们了。 说着说着，太阳落山了，光线很快就暗下来了，所以聊到后面的时候，我们已经很难看清彼此的脸。我觉得挺好的，因为光线不强，彼此也都不用那么尴尬。然后我们一直聊到了八九点，整个过程都没有开灯，我们三个就一直在黑暗之中。 最后我妈就说，「挺好的，这次我们三个人聊得挺好的，咱们就下去走走吧。」所以也没有什么总结陈词之类的，我们就无缝衔接地下去散步了，开始很日常的那种遛弯，然后聊些有的没的。 我就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就是把这么多年的想法和情绪终于说出来了。他们也很支持我去做心理咨询，我感觉终于有了一个新的篇章，进入了新的阶段，整个人变得很轻松。 那次沟通之后，三个人的关系明显有了很好的改善，争吵的次数变少之后，就回到了相对正常的一种相处模式。一起看剧或者一起出门看电影，我觉得这样的时刻就还挺好的，不会光想着之前那些不好的事情。 瓦解中重建 好像一切都在向好。但长年积累的关系模式，并不会经过一夜就完美蜕变。 好在，当冲突再次来临的时候，镜子发现，有些东西已经在默默发生着变化。 后来我安排了一个我们三个人的旅行。我当时定了一个很好的酒店，因为属于淡季，价格与平常相比已经很划算了。但当我很开心地告诉他们说我订了个很好的酒店时，我爸爸第一反应就是直接否定我。他一听到价格就说「为什么要订这么贵的，在那订个远的便宜的，打个车去都行。」 我俩一阵沟通下来，我就直接爆发了。因为我觉得我做了那么多细致的工作，帮你们安排得这么好，又是难得出去旅行，他们还是在挑我的刺，还觉得我做得不好。所以当时我就没有忍住，崩溃大哭，委屈感非常大。我说「为什么我做的事你总是觉得我做得不够好，我想让你住得舒服一点，难道有错吗？如果你是女儿，你会怎么去做这个事情？」 但是那次很神奇，我爸一直是一个比较不太好哄的人，如果他生气，是会生闷气的那种，但那次他看到我崩溃了之后，我爸一下就笑了，他就说「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好好好，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行行行，你就定吧。」但是可能因为我那段时间太敏感了，还是一直在气头上，但是我爸反而很快地调节好了，就一直在那逗我开心。这让我很意外，因为我爸之前不会这样的。 之前我和我爸因为家族里的事情有些误会而吵架，但在那次之后，有一天晚上我们例行散步的时候，我爸主动跟我聊了一些家里的事。之前这些事他们是不会让我知道的，会觉得我之前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家里的家长里短没有必要知道。所以当这次我爸爸主动跟我说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会觉得爸爸是真的觉得我长大了，他可以跟我商量了，他在很认真地对待我、尊重我的感觉。所以这种聊天让我感觉就是我期望中的我和父母的关系，就是能感觉到一种信任，让我很开心。 不怕再回来 因为这个月月中我就得回去了，老公还在美国上班，我们也不能长期两地分居。所以也不知道下次回国会是什么时候。会感觉到舍不得，因为在家这几个月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家里三个人的这种模式，三个人已经找到了一种方式慢慢适应有彼此的生活。所以下一次回来，我可能第一反应不再是想叹气、觉得又要吵架了，而是可能会更多一些正能量的想法。 我回顾这次回来的契机，我觉得是老天给我的一个历练，让我有了一个机会去解决好小时候留下来的问题，这对我之后的生活来讲，肯定是更健康的。 -3- easy：我在共生里失去方向 节目播出的时候，镜子应该已经离开父母，结束了全职儿女的阶段，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了。 但对于第三位讲述者 easy 来说，虽然他已经 30岁了，但在他心中属于自己的生活还从未建立。 easy 和那些只通过做家务或者陪父母看病等等换取在家中生活费的全职儿女不同，作为几乎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儿子，他是和父母一起在家里的五金店里工作。 健康的亲子关系是能长久共处的基础，这种关系经营起来尚且面临种种挑战，那么当另一种经济关系再叠加上去，像这样给父母打工的全职儿女就一定比在外打工快乐吗？ 我叫 easy，我来自河北石家庄，马上就 30 周岁了。我父母他们今天是 57 岁，我是独生子。除了自己曾经在外面工作过两年，我基本一直在家。 我没有考上高中，中专毕业后我父母希望我去外面的厂子里学一些技术，好帮家里做生意，我就去了一家工厂给人装配电箱。当时在外面大概做了一年不到两年的时候，因为工作同时还一直跑酷，跑酷中摔断了锁骨就回了家休养，后来就再没有去上班了。 ■图 /2013年 easy在跑酷 我给父母打工 回家那会儿大概是 22 岁，后来就干脆一直帮家里做生意了。家里是开了一个门市店，做一些五金生意，卖一些电线电缆、水管水料这些。在店里我妈是老大，我爸是老二，大主意我爸定，杂事我妈管，我就是干活。 现在我对业务已经很熟悉了，我的父母会帮忙，这个店基本上是我自己打理了。我在家的工作每天大概从早上八点多到晚上七点左右，一整天都是在门市上，跟客户周旋、送货、报价、进货，所有这些都是我在打理。 2019 年之前，我是和父母一块住的。2019 年的时候我从缅甸骑行到泰国，正好碰上疫情，就在泰国待了半年，然后才回国。回国之后，我父母认为我在外国待了那么长时间，已经休息够了，回来之后就应该早上早点去上班，然后辛苦工作，不能再早上睡到八九点上班，上班时候也不能再玩手机，应该时时刻刻都动起来。就是看我哪都不顺眼了，他们说我，我就会回嘴，然后就会吵架。 我当时就说，我要搬出去住，然后就开始找房。我妈看我已经开始着手找房了，就说「那我还是帮你找，找一个好点的便宜一点的吧。」后来就找了个离我家两公里左右的房子，每个月租金 500 元，我就从那时候起不跟父母一起住了，但是做生意还是在一块。 我搬出来之后就感觉下班以后有点期盼了，就总想什么时候下班啊，下班我就能一个人回家，回家了就谁都管不着我了。之前在父母家住的时候，就觉得上班下班都一样，反正要面对我父母。 我们家人的观念里，休息好像就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要休息、要放松，就跟懒汉是一个级别的。我自己挣钱是比较佛系的，我觉得是我的钱我挣，不是我的钱，给别人就给别人了。但是我父母不行，我父母就说，「这个东西如果我店没有，我找人调货或是去找厂家，也要挣这个钱。」我如果是一个人做生意，挣就挣，赔就赔，我可能就豁出去了，但是我的父母豁不出去，他们说只要他们还和我一起做生意，至少我不会做太过分的事，他们在的话就可以给我把关、帮我掌舵。等到我结婚了，他们就会愿意退居二线，让我和我未来媳妇接管这个小店。 他们的钱都是我的，吗？ 在家里的店干当然有好的一面，比如我可以随时提出休息。店里没有生意的话，我就会睡午觉，有可能从十二点一直睡到下午两三点。假如哪天不想上班，就可以跟父母说我明天不想来，帮我顶一下，我就后天再来就可以。不会有那种三天不上班，老板就把你裁掉的可能性。再一个，晚上我和朋友出去吃饭喝酒的时间就比较多，比如五点约一个局，四点我就可以下班，只要跟他们提前打声招呼就可以走。 但是虽然我在门市上经常有些空闲时间看视频或者打游戏，但是只要有客户电话或者有客户进门，我就必须要进入卖货的状态里去跟客户开始攀谈。就觉得很累，这是我讨厌的一部分。每个月有多少天，店就要开多少天，没有休息。每天从早到晚都好像一直在工作。刚开始的时候还好，我后来就越来越不适应，我就会拿我自己跟别人比。 据easy说，这份工作也曾让他在朋友面前，显得很有面子，因为在外人看来，easy是一个拥有自己生意的小老板，但相比之下，easy 工作中的自由好像是用儿子的身份换来的，也因此在他争取一些每个打工人都有的权益——比如定量定时发放的工资时，母亲也会用亲情的部分来拿捏他。 不好的一面就是不自由，自己做不了主，尤其是关于钱上面的。从来也没有说像打工一样会有周六周日或者哪天会给我发工资，从来没有。 因为我是独生子，我妈有时候还说，「我们挣的钱都是你的，我们就你一个孩子不给你花给谁花。」那我说我想现在花，就不行。 疫情回国之后，我曾经跟我妈提过，「你每个月给我四千、五千的，然后我给你全职干。每天 12 小时也好，多少小时也好，一个月给我放两天假也好，四天假也好。」但我妈就说「你知道你在外面这半年花了多少钱么？」她就说我花钱了，她很累，说我不应该找她要钱，这个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我现在一点积蓄也没有。平时店里有好几个收款码，我的还有我妈的，客户有时候扫钱就会扫到我这儿，这些钱我可以不给我妈，买一些三五百块钱的小东西我可以自己做主，但是如果想买贵的东西的话，我就要向我妈申请。像别人可能会攒一两个月的工资买一些很贵的东西，但我不行。 在我心里，好像我挣的钱都是我父母让我挣的那种感觉，好像我有了钱都是因为我父母有门市，在这工作我能挣到钱，不然的话我什么都不是。所以我感觉钱都不是自己的，我如果动了这些钱去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感觉名不正言不顺。而我父母也明白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就会很拿捏我。 工作机会像是父母赠予的，这似乎是 easy 心里所有别扭的起点。 经济独立一直没有实现，这种不平等的关系里，easy也慢慢失去了说服父母的能力。 相反，当他想自己做主做一些事的时候，却很容易被父母说服而放弃。 我们问 easy 为什么，他说父母的支持对他非常重要。 想做一件事情、先去征求父母的意见、被父母否定后、随即很快放弃…… 这像一种固定的模式，贯穿了他与父母之间看似时刻无法分割的工作和生活。 他们手中的决定权 我曾经也想过把店面开大，做些装修，再把东西上全一点儿，然后再卖。提出这个想法之后，他们就会先反驳我，说我这个想法需要大量的金钱和人手，搞起来之后也许会挣钱，但也许还可能赔钱。他们这一否定，我就没有信心了，也就不想干了。 前段时间我还跟我妈说，「十月一日南阳有个迷笛音乐节，我想租个摩托车开到现场，三五天我就回来了。」我的母亲一听说我要去摇滚，说「摇滚是什么东西，这能去吗？简直就是疯魔，就是一堆小孩晃脑袋，像吃了药一样，可不能去那种地方。而且你还要骑摩托车，多危险啊，还是别去了，在家这边去爬爬山吧。」就这样，所有的计划，我说到一半他们就会否定，否定完了以后我就不想去了。如果我就是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后果，但他们说完之后，我这个想法就突然灭掉了，我就不想再去了。我感觉如果有他们的支持，我就能更安心，更快乐一点，但是他们不支持的话，我就感觉不快乐。 在 2015 年我 22 岁刚回家那年，我骑行去西藏过一次。那年我父母就不太同意，直到现在我父亲也一直在说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年让我去了西藏。因为我那次去了之后认识了很多人，也了解了很多事，当时发现像我这样一直打工就很憋屈。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朋友，她是卖房子还有做设计相关的工作，她还在她的公司有股份，就很厉害。我跟她聊天我就感觉在外面工作就这么简单么？工作做出一些成绩来就可以有很多钱，在外面打工就这么好么？我怎么感觉我在家工作这么久我还是经济不自由，所以回来之后就想出去工作，就开始跟我父母反抗。 我跟我妈说我不想干了，我要出去工作。就开始吵架了，我妈说「你不能出去工作，因为现在的工作不好找，在外面工作跟在家里工作可不一样，你在家九点、十点才来门市，你在外面可不会惯着你。让你几点上班，你就得几点上班。」她就这样吵架、劝说，软硬兼施，最后我也就算了。 我越出去玩，心越野，心越野也就越不听他们的话。我每次回来我的想法都会很开阔，在我父母眼中可能会是天马行空的想法。他们就感觉是因为我出去玩了，所以不想再在门市上打工了。所以他们也害怕这种。 ■图 /2015年easy骑行川藏线 最近我想出国读书，出国读书好像还挺需要钱的，我就把这个想法跟父母说了，还是老样子： 「同意吗？」 「同意。如果你想有更好的发展，当然可以，同意，你去吧。但是，你还是要以生意为重，你先把生意打理好了，你再去忙你的事。」 但是好像把生意打理好了以后，我的事情也不太顾得上了。我准备了三个月之后考了雅思，考了个 5 分，考得不是很理想。对于留学的话分不够，但是打工的话是够的。我就跟我妈说，我从一些人那了解到，如果是打工签我的分是够的，但是需要钱先把我送出去。然后几年以后就可以在那挣钱或者拿身份了。 我母亲就会说「你说的有可能对，但是有没有风险，你会不会被别人骗……」就这样当这个事我真的感觉我可以去做主的时候，我妈会找另外一个借口去告诉你这个不太行。我说我已经 30 岁了，为什么做一些决定你们从来就是否认，然后不去支持，然后就这样说一堆我妈的不是，这事情就这样就不了了之了。 然后我发现，我三个月没去店里的话，我再去店里就是一摊烂，因为我父母不会用电脑，我就需要把这三个月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整理，非常麻烦。所以越干越不想干，越干越烦，越烦就越和我妈吵架，家庭就越不和谐。 真的是家庭不和谐，就是有的时候我跟我父母都不说话，就谁也看不见谁的那种，甚至看着我父母就算没发生什么也会自然就来气，会有言语上的攻击。就觉得很讨厌，必须要赢，必须要把他们打压下去的感觉。 但我的大爆发，也就是摔门出去，然后在家躺一天，但第二天还要继续上班。因为门市上所有的手机号都是我的，我可以跟我父母闹矛盾，不能跟客户闹矛盾。客户要是给我打电话要什么东西，我还是会语气很好地说「我马上给你送。」因为不上班的话客户就丢了，就挣不到钱了。 我曾经也问过我父母，我说你们养育我是为了让我开心吗，我爸说「是，是为了让你开心。」我说「但我现在干这个就很不开心，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干？」他们就不说话了。我跟他们在这些方面讨论的时候，他们没有更多的想法来说服我，然后他们就沉默。或者说「你长大了，你懂得多，读的书多，我们说不过你。」 出走在幻想中 easy 一直能看见无形中的捆绑，但他无法冲破。 很多时候他会抱怨说是父母不让他走出去，但实际上他也告诉我们，并不是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当机会曾经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我有时候会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一天我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然后就失踪了。无论我爸妈怎么找我他们也找不到，我想干什么干什么。即便是我死在外面，也不关他们的事。就想有一天离家出走，杳无音讯，想想就很化解心中的怒气，就感觉很爽。 我也想过我一气之下就不在门市，我直接就走了，但是又一想，我还能做什么？我一个中专毕业自考的大专，我会什么技术么？我会一点电工，但又不精湛，还会什么？好像我什么都不会，我什么都干不了。然后好像我就不太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所以就打消这个念头了，自己就给自己劝退了。 今年因为区域规划，我们原先的店已经拆了。拆了之后我父母就问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干？」我说「我不干，我有别的打算。」然后我的父母就好像黯淡下来了，两个人在那说「你要是不干，等到时候我们回村里以后怎么说？这么好的生意然后儿子不干了，然后父母也干不动了。」他们其实就是不想放弃这个钱，但是如果我一直干下去，他们就可以有这个钱。我妈还说「虽然现在这个工作也没有前两年那么挣钱了，但是也不至于赔钱，每年轻轻松松的也跟打工差不多。但你胜在时间充裕啊，然后自由，能干就先干着。比你去打工，别人还管着你强。」 后来有个我认识的姐姐告诉我有一个新的地方，位置还行，让我去看看。我和我父亲去了之后，我父亲说「先定了再说吧。」然后我们就定了，定了以后其实我也明白，如果要是不定的话，那可真的就不干了，如果要定的话，我可能还是要继续干。但我又没办法说我不干了，我也没有完全以我的生存方法来决定我的人生的这种勇气。所以最后还是定了一间门市，现在又陆陆续续搬进去，又开始老一套，慢慢干起来了。 我感觉我还是在我父母的襁褓之中。 ■图 / easy家现在的门市店 我害怕未来 所有积累的愤怒和无力只能靠和父母的吵架来消解，除此之外，easy发觉自己做不出任何改变，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有什么不同，每每想到未来他都会更加焦虑。 现在我妈在做生意的时候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有些话她表达不清楚了，我就会先给她理一遍。比如这个货什么时间发到哪儿，电话是多少，应该怎么办。她脑袋反应不过来，就像反应变慢了一样。每当这种时刻只会让我更无力，感觉有一天她真的会老年痴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也表达不清楚了，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显现出苗头来了，让我压力更大。 如果她变成那样，我就更不自由，更要在家里照顾父母了。所以每次说起这个我都会很焦虑。 我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我的发展路子越来越窄，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事情都会向更坏处发展。但是我崩溃也没有什么用，只能越来越麻木，越来越算了，就破罐子破摔了。 -4- 小雅：谁不想上班呢？ 无论家里曾经的对抗或是庇护多么有力，终会随着父母的衰老而削弱。 到那个时候，因为父母需要照护而选择再次回到家中的儿女，要面对的，就是另外一个关于病痛和死亡的完全不同的课题了。 这也正是今天最后一位讲述者小雅正在经历的，准确来说，小雅其实是一个全职孙女，因为她一直在全职照顾的是她年迈的爷爷奶奶。 大家好，我是小雅，今年 29 岁，我来自陕西西安。 我大概是从 2018 年上了半年班之后就辞职，到现在就一直照顾我的爷爷奶奶。他俩年纪都比较大了，我奶奶今年 82 岁，我爷爷今年 88 岁。 唯一人选 当时是我奶奶突然脑梗，半身偏瘫卧床了，无法站立，自己也没办法大小便了，需要人照顾她。虽然有帮助她锻炼的那种架子，但也怕她摔着，旁边也必须有一个人看着点。爷爷年纪比较大，还有一些糊涂了，他把自己照顾好就挺 ok 的了。 当时家里也雇过一次保姆，一个月大概就是 2000 多块钱，而我刚开始工作，我工资也比较低，再加上我爸爸那时候一直在外面上班，他出去可以一个月赚八、九千。因为我们家的情况也不是特别有钱，能省一点就想着省一点。加上我爷爷那时候也想让我回来，可能觉得自己人照顾得比较好，所以他也提了一嘴。 然后我因为从小都是他们俩带大的，就很有感情，就想着我辞职回来照顾他俩我也会放心。我在外面上班的时候，也会想着他们吃了没，喝了没，会担心他们，所以我就干脆辞职了，当时没有任何顾虑的，我就回家了。 小雅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母亲在她初中的时候也因病去世，两家早已经没有了往来。所以她从小都是爷爷奶奶照顾她长大得。 父亲后来重组了家庭，但长年在外工作，继母和爷爷奶奶一直关系不好，几年都没进过家门。 而爷爷奶奶其他的子女也都有工作还有养家的压力，小雅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回家照护爷爷奶奶的不二人选。 十五楼的空气 家里就我们三个。因为我没毕业的时候我奶奶就病了，那会儿我每周也会去看她，洗洗涮涮得也会给她弄。当时一天两天的不觉得有多辛苦，但是现在时间长了，人就会有些受不了。 因为天天都是一个样子，我得在家做饭、洗碗。我之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就得早上买早点、每顿自己买菜、做饭，有的时候就不想动，累了想要歇一下，但是不行。 我爷爷现在还能自己动，但我奶奶一直偏瘫动不了。她说自己要大便的时候，我就得把家里那种坐便的盆子给她搬过去，如果搬得晚一点了，她就会拉在裤子上。我一开始特别受不了那些，因为她有的时候一抖就抖得一腿都是。我又有咽炎，闻到那个味道我就会干呕、恶心。我就一边帮她收拾，一边给她换上新的裤子，有时候实在是不行了，我就把裤子扔了。 有时候我出去玩半天回家的时候，就会看到她弄得又是尿又是大便，我的心情瞬间就会不好了。本来散散心挺开心的，回来就要面对这些。但还是要干，硬着头皮给她处理，一边崩溃一边还要弄好。 很生气的时候还会告诉自己他们年纪大了，你克制一下。因为他们弄成这样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有时候处理好之后，我还是会自己心理建设一下，自己安慰自己一下。 今年她有时候会弄得床单上也是，被罩上也是，地上也是，每天早上去他们的房间就像开盲盒一样。有的时候打开门心里舒一口气觉得真好，昨天没有乱弄。但有的时候她还会半夜在地上大小便。我就只能戴上手套，然后用那种一次性的尿垫先把地上一擦，现在可方便了。我把该擦得全擦一擦，然后就去涮拖把，弄点巴氏消毒液，然后一拖，再把窗子一打开。房间就好了，虽然肯定还是有味道，在所难免。我一直会觉得发明尿不湿这个人太伟大了。 现在心态会比之前的好一点点，但是有的时候情绪上来了，也会觉得自己很委屈。因为亲人之间相处也会有摩擦，很多时候因为爷爷可能有点糊涂了，他跟我说不到一块儿的时候，还会动手打我。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挺绝望的。 当时是住在 15 楼，我就会想跳下去，会觉得真的不想干了，跳下去了这些事就跟我没有关系了。但这个时候我也会劝自己理智一点，虽然心里不想干，但是如果我走了，就没人了，他俩吃什么喝什么，就狠不下心。很多时候我会看一些心理学的书籍，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舅舅和我舅妈一直待我像待女儿一样，对我挺好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会隔一两天给我舅妈打个电话，后来慢慢地我也能调节了，就打得不那么频了。我舅妈的妈妈也和我们一个小区，每次她来她妈妈家就会让我去吃个饭，然后带一些回去给我爷爷奶奶。 其实我就是一个吃货，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去买个小蛋糕。一吃我就会觉得挺开心的。 ■图 / 小雅在15楼拍下的夕阳 五年里的每一天 小雅和爷爷奶奶一直住在一起，虽然是两个房间，但是她也感觉早已没有了自己的生活。 照顾两个年迈的老人，做饭、洗澡、喂药、锻炼，老人需要她的每一个时刻，她都不能缺席。 和同龄的年轻人相比，小雅的生活非常简单。 生活习惯上，挺压抑的。老人好像都对早起有强迫症，我爷爷每天五点多就会醒来，所以我最多睡到六点多我就得醒，再晚了他隔一会儿就会叫我一下。 我一般早上七点多起床后就自己洗漱，然后去爷爷奶奶的房间，奶奶自己动不了所以我要先给她穿衣服，然后顺便把爷爷叫起来。把他俩整理好之后，我就出门买早点回来。吃过早饭我们就会陪奶奶下楼锻炼。十点多我就要再去买菜、做饭，午饭过后他俩午休、看看电视，或者我推着他俩出去晒太阳什么的。晚上他俩睡得早，七八点左右他俩就睡觉了。我在他们的房间里安了监控，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也会看看监控，看着他俩好着呢，我再安心继续睡。 我从 2018 年六月份开始照顾他俩到现在，当时我 24 岁，现在我照顾了五年，我今年已经 29 岁了。我天天待在这个环境里，天天都是重复，就会感觉自己有点得抑郁症了。 工作的时候有周末，也能请假，但现在就请假不了，这种情况没办法请假。如果我想出去，我就不能那种没有顾虑地跟朋友玩一整天。一般是他们先把午饭吃了，我下午出去玩，然后到了七八点钟就得回家。就不能去很远的地方，或者在外面过夜这样。 我的朋友们就理解不了我为什么要待在家里不上班。他们就会问我什么时候上班这些，他们觉得我在家里风吹不上雨也淋不着，好像在家就跟躺平一样。我说我不是不想上班，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谁不想上班呢？我那时候上班，我跟朋友经常一直玩到十一二点，玩到地铁最后一趟，我才会回到当时租的房子。不像现在出去，我就得考虑我不能回来太晚。 有的时候爷爷说话的那种风格，比如他会说觉得我好像没有太大出息。这个时候你知道他糊涂，但是又会想自己的爷爷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我就会生气，然后跟他们说一些狠话，我会说「你看别人家跟我同龄的娃，人家在上班，我在家一天天又是屎又是尿，你们把我最好的青春都耽误了。我要是出去找工作，人家问我会干啥，我要和别人怎么说，我在家给我爷爷奶奶端屎端尿？」我有时候生气我就会说这样的狠话，但是后面也会后悔，告诉自己下次不要这样子。 现在我就会想，我之后 30 岁，甚至 40 岁的时候，我要干啥呢。我会找一个怎么样的工作呢，哪样的单位会要我呢？现在的我跟那些已经工作了的人肯定没法比了，我估计现在去职场上我啥也不会。因为我学的是财务管理，我们这个专业就是要考证考得比较多，我就安慰自己在家一定要好好考证，不要把自己荒废掉。但是每次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在家有时候心情就会突然一下子不好了，你就不想学了。 因为爷爷有退休金，他当年参加过抗美援朝，所以除了退休金之外，还会有一个抚恤金之类的东西，每个月加起来也不少钱。平时我们花的不多，除了填饱肚子，买一些家里的电器之外，像衣服这样的我们不会买得很贵，所以一个月家里的花销也就两三千块钱。 我也尝试过自己想去赚一点钱，感觉自己赚的和别人给的不一样。那时候看我们小区外面的超市有招那种小时工，在晚上关门的时候整理货架，一个小时 15 块钱。所以有一次他招人我就去试了一下，那天就给人家搬啤酒，那种一扎一扎的啤酒。但是他那的一小时，和我想象的一小时是不一样的，是满满当当的一小时，一小时搬个不停。那天我干了将近两小时才回去，当时有十一二点了。然后我就觉得我再也不要去了，我有这个时间在家里给自己充电多好。还有另外一个担心就是，我为了挣这二三十块钱，万一晚上爷爷奶奶谁摔了一下，我又不知道，可能就会花更多的钱，然后我想着算了，我就不去了。 缝隙里的光 奶奶的病情一直都比较稳定，爷爷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而越来越糊涂，也因此减少了很多执拗，小雅给他洗澡、吃饭他都变得更加配合。 所以几年来除了停电这样需要向物业求助的时刻，还没有出现小雅应付不了的突发状况。 她成了爷爷奶奶最依赖的人，在每天忙碌的缝隙里，小雅说她还是能感觉到一丝幸福，因为每次出门她都知道，家里总有在等着她的人。 现在下午他们不锻炼了，有时候我想出去玩，我就会在十一点给他俩中午饭做好，让我奶奶先睡下，我下午就可以出去玩一下午。因为我们家是入户门那种，所以在回家的时候，我肯定会从入户门经过。爷爷奶奶就会站在那看来来往往的人群，看我回家了没有。 有的时候我突然一回家，他们就会说，我咋没看见你回家。你就知道他们一直在看着。有的时候我回去也能看见他俩，我就想着我给你俩提的饭，你俩有饭吃啦。我一进门我奶奶就会叫我的名字，然后我就会说别叫了，我回家了，然后我就把饭给他们放到碗里面，感觉特别像我叫幼儿园的那种小朋友吃饭。我爷爷还特别爱吃肉夹馍，每次我给他买了肉夹馍他就特别开心，我会把肉夹馍在他面前一摇，说「你赶紧吃」，他就很高兴。 你会感觉到他们很依赖你，有时候我跟朋友约在我们小区门口吃个饭什么要出去，他们就会问我是要去哪，我说「我要去北京，你去不去，你去的话我把你带上。」就会逗他们俩一下，他们就会瞪我一下这样。我要是下午出去玩，回来得晚一些了，他们也从来不会睡觉，在家等我，我到家了就会问我「你吃了没？」 都是这种很平平淡淡的时刻，我觉得普通人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里，这样简简单单的我会觉得挺幸福的。 远方更遥远了 因为我爸是在外面工地上开卡车，一点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他是想干到 55 岁退休，让我在家待到那时候，等他退休了他就回来还我。他心里也觉得别人家的孩子能出去玩，自己的娃还要替他承担这一些。但是没有办法，就想在外面能多赚一些钱。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就在家帮我干了些家务，但是他一走就又没人帮我干了。 我一直想着等他退休了，我一定要出去玩一下，释放一下，我再安心地找工作。我想去新疆、西藏那些地方，看看祖国的山山水水，大江大河之类的。 本以为父亲马上退休，小雅可以像同龄人一样走出家门 。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爸爸早在 7 月份就生了重病，只是一直没有告诉家里。 等到父亲最后一次从工地赶回家里治病时，人已经瘦了很多。 他一直瞒着家里，我们都不知道。回来的第三天一查当时已经是肾衰竭。之前他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早上发个信息问个早上好，晚上再问我们吃了没，爷爷奶奶身体好不好？他从来不会说自己身体生病什么的，就让我把自己身体照顾好，他还叫我把自己身体照顾好。 然后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人就走了。人家说这种肾衰竭要透析，好的话，还能活个五六年，我心想着五六年，我们攒攒钱，说不定还能换个肾，结果突然人就不在了。 然后就出了一个单子像是心电图，再开个死亡证明，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恍惚。在电视上看到这种情节，人都会歇斯底里，但我那天还挺冷静的。在带他去殡仪馆的路上，我坐在司机的旁边，走到半路的时候，我们在等其他亲戚的车，我就问那个司机，因为我觉得这个职业应该是看透生死了，我就问他「我觉得我这辈子没有做过让我爸很骄傲的一个事情，我爸爸会不会怪我？」那个司机就告诉我「你再普通，你在父母面前也肯定是最优秀的。」 父亲去世后，五年里从来没有进过家门的继母带着弟弟来到了爷爷奶奶家，为了房产和爷爷的退休金，提出要接手照顾爷爷奶奶，并把小雅赶出去。 继母的到来也给爷爷奶奶带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在奶奶的哭泣中，家里的长辈最终阻止了这场闹剧。 生活看似重回了平静，小雅还是像以往一样一个人继续照顾爷爷奶奶，只是有很多时间父亲离世的悲伤会像海浪一样将她包裹。 看着眼前爷爷奶奶也一年不如一年，小雅说她不太敢想以后的事。 时间再慢一点 人家会说，亲人不在了你不会突然感觉到这个人不在。但当我看到一些点点滴滴，比如我爸喜欢穿一个蓝色的衣服，他还喜欢骑摩托车，每当我在路上看到有个人骑摩托车穿蓝色的衣服，我就会多看一下。这个年龄段没经过这种事情，不会觉得生命这么脆弱。昨天还跟你说话的人，第二天就不在了。 我之前也和你说我有时候心情不好，我就会想跳楼。但是我爸走后，我就没有这种想法了。我觉得我得好好活着，我要好好陪我爷爷奶奶，我爸走了，我要更好地照顾他们。 ■图 / 夕阳下的爷爷奶奶 今年我感觉爷爷明显不如前几年了，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偶尔像是没有知觉了一样，他自己不知道。我记得我上大一的时候，那时候我奶奶还没生病，我爷爷还会送我上大学，我曾经带他体验过一次地铁，他但是觉得地铁太憋了，然后他把我送到大学之后，他就坐着镇上的车回家了。我有时候会想，那个时候的他跟我出去，他还能一个人回家，但是放到现在，他应该不知道怎么能回到家了。 我不敢想，有时候会想如果什么时候他俩中的哪个一个，或者两个人都不在了怎么办，但每次刚有这种苗头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掐灭。爷爷现在快九十岁了，奶奶也八十多了，我觉得我能多照顾他一天是一天。 我会感觉到时间过得挺快的。虽然有很多的怨言，但是我能看到他们随着年龄再增长，一岁两岁的他们不再是之前的样子。我还是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希望他们能陪我时间长一些。 -- 全职儿女是一些人的可选项，却也是一些人的必答题。 所有人都在期待一生中沿路只有风景而少有风浪。但风浪，或早或晚都会来。 长大了的孩子总要学会划桨，或是，再造一艘新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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