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偶然认识了香港独居老人老雷,与他成为朋友,暂住进他家。他当时在肾衰竭晚期,准备瞒着家人,拒绝手术,独自待死。朝夕相处之中,我和老雷仿佛成为后天的家人。我也第一次真实入微地感受一个人衰老和走向死亡的过程。 我与他聊起各自的故乡,再聊到抗战历史和天南海北,成为朋友。他从此经常送我上班,免去打车费,我也乐得听他唠嗑。他的妻子儿女皆移民美国,自己坚持留在香港。开车四处跑、与不同乘客聊天是他最快乐的事。 认识老雷一星期时,我因为搬家,没法像前几天那样每天坐他的车上班。我说,爷爷没关系,搬家后我也可以去找你玩。 老雷说,再看吧,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了。 那时我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推算,老雷应该刚刚被医生通知,是肾衰竭晚期,要做手术,在腹腔里装肾透膜,代替自己的肾。 老雷感叹:“前年医生说我肾功能还有六成,我还开心,六成可以用好久呢。没想到今年,就不到一成了。哪知道身体坏起来这么快。” 但他不想做手术,怕麻烦,做完手术后要做血液透析,每天洗三次肾,每次换水要花一两个钟头,出门工作不方便。他把8月份的手术推到9月,再到10月,又到12月。医生说,你再推,身体差到连手术也做不了,我们科就不收你了。 离过年还有两个月,老雷就给弟弟发了几百块钱新年红包,因为怕自己活不到过年。 老雷是个工作狂,周一到周日每天开出租,客人多时还会加班到晚上一两点。他很认真地说,自己的志向是工作到死的那天。他的理想死亡方式是,正常来去自由地,工作到最后一天,在吃饭或睡觉时突然心脏骤停,死得不痛苦,干净,也不需人打理,政府会给他火葬,把骨灰撒到大海。 很久之后,我才敢说:“如果周围没人,你独自死在家,政府也不会知道,尸体会烂的。”老雷说:“是啊,电视上经常有这样的新闻。”我问:“你不怕被苍蝇、虫子吃掉吗?”老雷说,不怕。
老雷收拾屋子的场景。他喜欢过量囤积生活物品,家中也寄放了朋友的很多行李。 2022年10月,我工作上被打压,在辞职边缘,房子租约又快到期。此前四个月里,我已经搬了两次家,第一次住帘子隔起来的客厅,第二次住的房间小到房门无法完全打开。在这个艰难时刻,老雷收留了异乡漂泊的我,搬进他家暂住。 他一直想送我去毕业旅行,见见世面,让我邀请同学同行。他甚至亲自打听起旅行社来,“那个叫美丽华的,台湾游包团的”。又从房间抽屉里数出几沓钞票来,说是给我去台湾旅行的专用基金。 “我现在走不开,起码三个月后才去得了。”我也隐约感到什么,“三个月后你再给我吧。” “到时候我就死啦!” 老雷用楷字写了一封信,拒绝手术,递给医生,作为手写凭证——他怕医生为难。信中还幽默一把,说若是做了手术,他该怎么拖着洗肾的大水袋子,去周游列国呢。 工作狂老雷没有周末,没有与朋友下午茶,但对“周游列国”有种执念。 他曾经手拿痒痒挠在空中挥舞,对着床头的地图给我比划,从美国西岸的西雅图划到东岸的华盛顿——那些他去过的地方,移民美国的老婆孩子们住的地方,大儿子开车带他游玩的地方。从美洲大陆,到澳大利亚,到非洲、欧洲、亚洲,说出的地名能让他的同龄人——中国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普通老百姓羡慕死。 老雷对家庭不怎么顾恋,反而喜欢和陌生人交朋友。妻子顾家,没时间,老雷早些年自己报团旅游,走遍了内地很多地方,从东北的辽宁,到西部的甘肃陕西,在旅途中结识许多朋友,甚至来回写几十年的手写信。 也能收获一些惊险的经历。二十年前老雷在内地旅行,只住二三十块一晚的旅店,但在西安火车站旁边一个旅店,要一百块。一个女人很热情地拉住老雷说,“包括所有费用”。老雷说太贵了还是不住了,结果一个男人关上铁闸门,一个女人来拉老雷,“力气好大好大的”,另一个女人在柜台边就伸手拉开他裤带。还好老雷扒开铁门,跑了出来。“实在太恐怖了”,老雷一边回忆一边哈哈大笑,而我早已笑得蹲在地上。
老雷给水果排排坐 那时因为疫情,香港已封关三年。老雷说内地好山好水,一直惦记着通关了再回内地玩,没想到现在要去做手术。 老雷有次躺在沙发上,梦呓一般迷糊着眼睛说,“我想去云南,大理,香格里拉。还有那什么,名字记不起来了,哦西双版纳。在孔明的时代,西双版纳曾经是一个国家的。” 但“想要周游列国”可能并不是真实理由。他即使不做手术,也没法出游,因为他不肯打疫苗,一针未打,香港本地的很多场所都没法玩。 老雷不想做手术还有另一层内在阻碍。他有位多年好友,中医老何。老雷二十岁在老家湛江县城做公务员时认识了老何,五十年的交情。老雷十几年前诊断出糖尿病,这十几年来一直是喝老何开的中药,喝中药后腿脚才有力气。中医老何一直反对他做手术,说手术损伤身体,死得更快。 老雷有次晚上躺在沙发上苦恼,说如果做了手术,对不起老何怎么办?我很震惊:你的生命是对你自己负责啊,怎么要对别人负责?他也很震惊,拍拍脑袋:啊,是这样的吗? 他打电话找朋友出主意,朋友说,你去拿医院的病例数据给老何看,这样就不会对不起他了。 老雷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后来临到做手术,他也一直没告诉老何,不知如何解释。 11月,我陪老雷去医院,怕他再次推掉手术。七十岁的老雷之前去医院总是独来独往,三年前他因为糖尿病住院时也是一个人。 医生问我,你是他的家人吗?我说,不是,我是他朋友,他的老婆孩子都在美国。医生有些失望,毕竟像老雷这种顽固不肯做手术的老头,让家人签字更方便。 香港的医院有基督教院牧,类似心理医生,把老雷带到谈话室里问他有什么放不下。然后是主治医生来解释,再是两三个护士一起围着他,讲明不做手术的各种危害:“如果不做手术,不是像你想象的,心梗就痛快完了。会一直想吐,身体很难受的。” 这样轮番上阵,老雷一直没怎么正面回应,一会儿问我能不能听懂医生的广东话,一会儿跟我感慨说医生好认真负责,我说你别打岔。 我跟院牧说,老雷的心结可能是怕对不起他的中医朋友。院牧恍然大悟,跟老雷讲,“他是为你身体好,你也是为你自己好,没有谁辜负谁。” 老雷像个无助的语塞的小孩,实在拿不了主意,拿出手机给老何打电话。费了半天功夫,手术的档期还是留住了。老雷临走时很恭敬地对几位医生鞠躬作揖,连声说抱歉麻烦了。 老雷对我说:“以前听老何的,现在听你的。”我内心复杂。
医院病房 之前老雷中药西药同时吃,医生说中药对肾有负担,老雷便停了中药。但老雷的身体确实是肉眼可见地变差了。 他把脖子拧了,没法转头,一转就疼。刚开始还觉得好玩,我问你开车怎么转头跟乘客收钱啊?老雷说,“没法转头,就把手伸到座位后面,有次我载到一个护士小姐,我说小姐你好漂亮啊,可惜我没法转头看你。”说完哈哈大笑。 但三四天了,老雷的脖子仍不见好,而且越发没力气,晚上回到家就躺在沙发上。起身时,撑手肘,抬腿,直着脖子慢慢起来,每一步都像0.3倍速,脸上痛苦又虚弱。 我问是不是睡觉枕得太高、落枕了?老雷平时习惯睡沙发,头枕在沙发扶手上,扶手很高。 老雷说,他以前是头朝里,枕着没有扶手的平面,脚朝外,但我住进来后,他怕让我看到他的“丑脚”,就头朝外,枕在高高的扶手上。我觉得好笑又可爱。 老雷走路也开始晃悠了。一个小小的转身,从客厅到厨房,身体就会像干瘪的稻草人那样晃一晃。 老雷一边走,一边自己念叨:“摇摇摆摆。” 接着又说:“牛头马面来了。” 老雷说:“前几天我载到一个小姑娘,我聊天说,牛头马面要来接我了。那姑娘真可爱,说可以跟牛头马面商量一下,让他们带着我,到天上飞着玩。哪有那么好的牛头马面啊!”说着又哈哈大笑。 但一忽儿又想起一个得癌症的亲戚,那亲戚去世一年前走路也是摇摇晃晃的。
老雷躺在客厅沙发上 有天清晨,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声音吵醒,是老雷在厕所里呕吐的声音。那声音十分凄厉,一直重复地干呕着,很痛苦。 我模模糊糊地,心里就很悲伤,原来老雷的病这么严重了吗?之前他简单几个字“早上起来想吐”,实际上这么煎熬。 我起身走到厕所门口,倚着门框,看着老雷佝偻着腰对着马桶呕吐。朦胧着眼看了一会儿,才看到马桶里浮着的不是呕吐物,是牙膏泡沫。 我松了一口气,快要哭着一样说,“爷爷我还以为你吐了。”老雷才发现我在后面,缓慢转过头来说:“把你吵醒啦?” 老雷跟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不用怕,也不用理,政府会来理。你继续在这房子里住下去就好。” 他不怕自己做手术死掉,但是担心死后,妻子来香港,会把我赶走。 老雷说:“要不我写个纸条,到时如果有人来,你就亮出来,尚方宝剑!”说着又响亮地笑着,大仰。 我在老家县城时,与父亲母亲之间都有些疏离。辞职的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他们。在家吃饭,妈一直不停地说一些闲话,爸则一句话不说。我和妈说两三句就会吵起来,最后也学会沉默。 如今我漂泊在境外,冥冥中遇到独居老人老雷。在老雷家住了两个月,反而跟他有更多细节互动,才明白“油然而生”的亲情是什么感觉。晚上躺在床上,我又失眠,想到老雷说的“尚方宝剑”,可爱得令人伤心,忍不住哭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被赐予一个后天的家人,但可能很快失去。我大声说:“爷爷我爱你。” 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老雷应了一句“嗯”。 老雷不肯把病情告诉在美国的家人,甚至说,即使死了,也不会告诉家人。我很震惊:你老婆孩子会想你的。 老雷说:他们想一下就可以了,想一会儿就不想了。我问:假如你真的死了,你连自己家人都不告诉吗?他笑着说:他们现在不就当我死了吗。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带怨气。他一个人在香港住了十几年了,正如他女儿信中所说,“阁下有车牌,爱去哪就哪,自由快活”。 零几年的时候,儿子把他接到美国的大别墅里。但老雷不会英语,出门不会听,不会说,像小孩一样要人陪同翻译,在华人超市打工也只能拿最低工资。老雷受不了,自己侦查路线后,偷偷坐飞机回香港,独居了十几年。22年初香港奥米克戎疫情爆发,高峰期每天几百位老人去世,大儿子要接他去美国,他不肯,急得大儿子都快哭了。 老雷最疼爱小女儿,有人情味。他上次从美国回来,小女儿在机场送他,抱着他哭。小女儿也是给他寄信最多的,最近就寄来圣诞贺卡: “老豆: 有没有变年轻呢?有没有去练下肌肉呢?又到圣诞啦,天气不冻就亲自己,冻就整条颈布围住脖颈啦。” 我问:你不想见你女儿吗?老雷:不想。我说:可是你女儿肯定想见你啊。老雷:不用麻烦啦,我知道几个孩子的经济状况,她哪有钱来见我,机票那么贵。 在内地,漂在大城市的农民工、年轻人每年过年必须春运回老家。香港人移民,大多就落地彼方了。女儿自移民美国后,十几年来,回了两次香港。 我住进来后,地上常常落了我的头发,老雷也不嫌弃,很耐心地,一根根去捡,说“头发是好东西来的。我女儿回家时,地上也有很多头发。” 老雷不想见自己家人,但当医院院牧问他,有什么放不下,他说,想去雷州老家见见亲戚朋友。 有天凌晨两点,沙发上睡着的老雷突然说,他梦到叔叔了,已经去世十年的叔叔。说着便哭得无法自已,大口吸气。 老雷小时候在家经常挨打,还吃不饱饭,在角落眼巴巴望着弟弟妹妹在桌上吃饭。母亲总打他,双手反绑,用棍子抽,边打边说“生得出就打得死”“打死一个,等于少生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雷便常常逃到猪圈和牛圈睡觉,睡上五六天,反正父母也不来找。 “叔叔就是我的大救星”,寒暑假都到二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叔叔家小住。叔叔待人实在,小雷顿顿都能吃上白米饭,每顿还能吃上半斤猪肉。老雷说,“小时候的猪肉很甜,不像现在,猪肉没有猪肉味。” 小雷和叔叔睡一张床,到晚上,小雷总是无拘无束地霸占床面,第二天早上叔叔就说,你把我挤到边边了。 后来老雷来香港,回乡少,“没能帮上叔叔什么忙,给钱也只有三五百,不够用的。”再后来,回乡只能看到叔叔的墓地了。 老雷二十几岁时,母亲独自一人先来一步到香港,同时打三份工,睡不到五六小时,原本健壮的身体累坏了,为了把丈夫和三个孩子接到香港。 老雷印象里的母亲总是愁眉苦脸——母亲从小没了爹娘,被送去寄养,其实是当童工,做粗重活,睡在灶边的稻草上。嫁人后,娘家人不让她回去祭拜宗祠,丈夫也靠不上。她似乎出气似的总是打小时候的老雷。 老雷来香港后,不愿去母亲那里,转去投奔姑婆,住在鸡圈改造的棚子。母亲老了,告诉老雷说,若她死了,不要来拜她。 母亲去世的消息,是妹妹告诉老雷的。那天,他正带着两个孩子在广州玩,才知道母亲要出殡了。 老雷七十岁了,至今不知道母亲葬在香港的哪个角落,也不想知道。黑夜里,头发花白的老雷佝偻着在沙发上回忆童年说,“我妈不爱我的”,仍像个孩子。 老雷肾衰竭,犹疑着不想做手术,给弟弟打电话,得知母亲当年也是肾衰竭,手术后一年就去世了。他仿佛命中注定地说:“我母亲几十年前就看清了,说我是拿不定主意的人。” 医院医生对手术很有信心,但老雷一直担心会死在“剖肚”台上。老雷把车行的八千块押金条给我,说若他回不来,让我替他把押金从车行取出来。又给老婆孩子写了一张遗书信,说“近二十年,也尝到不少甜酸苦辣了。话讲回头,我至今一直感念我母亲把我们带出牢笼。” 住院那天早上,老雷说,母亲曾找过算命先生,他一眼看出,母亲想自杀过三次。“她想自杀想了三次啊,我完全不知道。”老雷兄妹几个,跟母亲朝夕相处,却一点都不了解母亲的内心。 老雷住院没告诉家人。但平时最细心周到的大儿子还是第一个察觉到了,他听到电话里“嘀嘀”的仪器声,问“你在医院吗”,老雷说只是例行来医院做体检。好几年没打过电话的二儿子也打来,老雷想糊弄过去,二儿子说“你当我傻啊”。多年前在机场送老雷时抱着老雷哭的女儿打电话来,说想订机票来看他。纵使老雷称自己对儿女无牵无挂,后来说到这些时都嘿嘿地笑。 剖完肚又缚在床上,不能动弹地洗肾四十八小时后,老雷终于出院了。我下班回家,远远地看到走廊尽头,一个小脑袋像土拨鼠一样探出门框,眼睛眯成缝地对我笑。我喊道:“爷爷你回来啦!” 后记 老雷现在还好好活着。女儿3月份从美国回来看他,作为探路先锋,带着全家人寄托的任务。手术之后,老雷没有像之前那样时常想吐了,居家洗肾也越发熟练。他在家休息了一个月,但不能工作的日子令他痛苦。他继续上班,只是没有以前那么拼命,休息时间多些。 老雷做完手术一两个月后,内地与香港终于通关。遗憾的是,他若想回广东老家探亲,就要带上一两箱透析用水和保温装置,跨境奔波,很艰难。 女儿离开前给他留下字条:“活着就是一种意义,别看轻你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死亡本身并不可怕,怕的是那倒数的时间,所以更要珍惜每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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