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朱秋雨 闵亨才是这样描述自己一天的: “早上8点左右起来做饭,吃完九点多。如果不出远门,散散步或干点农活,再玩会儿手机,就到中午了。11点半做饭,洗完澡就1点了。之后再玩玩手机,两点了,出去转转,差不多3点回来;玩玩手机,四五点了。再晃一晃不就六点了,又要开始做饭吗?” 2022年春节以后,33岁的闵亨才没再从四川自贡老家向东“漂流”,当回那个月薪过万、没有双休的网约车司机。他留在了原地,过上了谋划已久的隐居生活。 所谓隐居,倒也不是完全不和外界接触。他的住处离从小长大的红岩村村道只有50米。最近的一户人家离他有100米。很偶尔的时候,大10岁的哥哥会来家里做客,从前服役的战友也会驱车前来小聚。“但我不想去约朋友,是他们主动过来。”闵亨才强调。
闵亨才的家 我是在百度“隐居吧”上认识闵亨才的,他是其中最活跃用户之一。不同于大多数沉寂的网络社区,成立于2012年的“隐居吧”受欢迎度逐年见长,到2022年聚集了80万“隐友”。自耕自种、野外生存、躺平人生,是这80万人经常讨论的议题。 相似的,“隐居”论坛在豆瓣等网络平台涌现,想要大隐于市的青年越来越多。 如果问他们为什么想隐居,很多人给出一致的答案: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但要是再深入一些,他们也说不出具体原因。总的来说,大多数人遭到了工作或感情的毒打。 “就是累了。”有人在采访中总结。 这不足以扯下隐居人的“遮羞布”。在躁动不安的都市人中间,隐居无疑提供了安抚灵魂的一种生存样式。但促使人切断与外界联系,忍受孤独与无趣带来的坠落感,仅仅是因为摊手躺平、放弃奋斗吗? 他们一定还在寻找什么。 是什么呢? 不打工了 在闵亨才发的帖子底下,经常会发生这样的对话: “你出门打点工,基本生活还是要维持的。” 他回复:“存款用完了再说。” “出去找个工作,天天顿顿吃肉不香吗?” “不工作也可以天天吃肉。”他说。 即使是在倡导隐居的“隐居吧”,闵亨才的举动已经让很多人感到不解。他住在山洞,一个自称为冬暖夏凉的“宝地”。2022年过完春节,他开始用一大货车的石砖沿洞穴建房。洞穴的石壁是天然的墙,只需把砖垒起来,糊好水泥。外墙做好了,一个家就基本成型了。 他用三个月的时间盖好了这间房子。窗、床、厨房、菜园子、应有尽有。不用空调,没有煤气。电是他用220V太阳能锂电一体机自发的,水是免费的,饭菜用柴火烧。而摆在床下方那个没有门的衣柜,是他用几根木头拼接建造而成,挂着他所有的衣裳。
闵亨才的卧室 盖房子只是他隐居的第一步。闵亨才说,更重要的是,可以干一天休息一礼拜。他的菜园子是一个位于山间的废置地,如今种满了辣椒和红薯,这是他花了一周才搭好的地方。闵亨才强调,那一周他总计只干活1小时。 2022年4月下旬房子修建完成,生活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闲适。每天从晚上10点睡到早上7点,白天再做一些称不上爱好的事情。散步、听歌、斗地主、看小说。他的理想是做陶渊明,“内心平静,只感受身边的风,日出日落,草草木木”。为此,他剪断了三张手机卡,因为“真正平静的人不需要上网”。 尽管他每次都耐不住寂寞。装上卡,和外界展示自己不打工的日常。
闵亨才的田园生活 浙江人林徐也不打工5年了。2015年从事的金融行业爆雷后,他慢慢进入隐居状态。先是不去上班,只拿底薪。2017年,身体屡屡出问题后,他辞了职,打算休个长假。 长假却越休越上瘾,林徐干脆彻底不工作了。 2021年,看到“住在月租100多元的城市是什么体验”的视频后,他决定前去试试。紧接着,他定居,就在以知名旅游景点“乳山银滩”闻名的乳山市,房租一年3600元。 他后来告诉我,这样的选择很大部分是因为身体。曾经一边工作过劳,一边见证行业内部发生的家破人亡,他开始抑郁。症状加重时,他会肌无力,全身瘫软,相当于“软性残疾”。 身体发出的信号就像正在高速路上的司机,“开车开到3小时,人会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到第4小时,你明明能开,但是又感觉累得不行了。接着,好像连盯着前方都很吃力。”
林徐的一天就是这样,与疲倦共存。“早上起来洗个脸刷个牙,觉得有点累,就想休息。躺在沙发上,哇浑身累得散架了一样。” 而在乳山,他可以睡到中午才起床。偶尔出门拍视频素材。他因为房租来到这座山东威海小县城,又将这里分享给了更多意图隐居的青年。 被低价房租吸引前来问询的人纷至沓来。林徐干脆多开了几个自媒体账号,告诉大家,“在银滩,稳妥一点的话,躺一年开支两万。躺两年,三万就够。” 增长的关注者和流量带给他额外的收入。不过,他坚持,“1天最多(工作)1小时,强度更大接受不了。” 退出“红尘” 闵亨才真的不打算回去工作了。不管别人问他,洞穴会不会潮湿,冬天太冷了怎么办,他都说不回去。 他给自己10年的隐居时间,生活费还剩4万元。现在属于刚刚开始。余钱足,他还能去市场买蔬菜烧饭吃。
别人无法理解的生活,他筹备了整整一年。 2021年同期,闵亨才在东部的苏州做网约车司机。每天的上班时间很自由,想接单就接单,累了就按停止接单按钮。但是,要想收入体面,他只能拼时间,日工作15小时。拼体力,全年休两天。 平台的机制也在提醒司机,月收入与上班时间紧紧挂钩。在每月定期公布的流水“英雄榜”上,前10名的司机月在线时长基本超过370个小时。最多的一位,工作了437个小时,月赚23000元。 闵亨才不如“英雄”们赚得多,经常下班后发出“没什么攀比心理了,不知道是堕落还是醒悟”的感慨。但是,到了第二天,他还会7点起床。南方的燥热经常让他咽喉疼痛。吞几颗黄连上清片,给车头空调口贴上“说话不便”的提示纸条,他接着上路。 这样的节奏下,他赚到了比过去做游戏代练、进灯泡厂当工人、横店群演更多的钱。一万出头的月薪,减去房租和生活费,能攒6000元。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干完这回,接下来孑然一身,隐居度日。 每天清晨上班时,他会在车头贴上倒计时的便利签。还剩100天,57天,40天,数字的递减让人愉悦。有时,他在朋友圈上拍照记录,“还有半年,珍惜这段在红尘的时光吧。也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没有这种命。”他的亲朋都没预料到,这是打算隐居的意思。 没几个人给他点赞留言。 但在充斥天南地北陌生网友的“隐居吧”里,打算隐居的人热火朝天地分享心声、相互取暖。很多人瞒着家属,物色隐居地。有媒体统计,云南、海南、四川,是“隐居吧”里最热衷讨论的三大省份。 也有人倾诉自己的隐居心愿。一个ID名为“为了什么”的隐友说,“本人职业游戏搬砖,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上周和父亲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想找一个乡下或小镇,要求有网。”
“隐居吧”成员们最向往的生活:一间寒舍,半分闲,一身素衣,把隐居谈 他们不愁找不到地方。网络社区有太多成功隐居的案例,里头有男有女,从20岁到50岁不等。指向的都是低成本,不用社交的生活。有四川都江堰的女孩去云南丽江,租了小院,过上夏天捡菌子、小溪淌水的潇洒人生。也有男人分享月生活费不到百元的穷隐生活: “这边1块钱一个大馒头,我切成4份,每顿吃一份,一天0.75元,一个月就是23.25元。周末吃一回紫菜蛋花汤2元,4周8元。每天买两三块一斤的水果,分三天吃。一个月就是60块。带水果合计大约92元一个月。好多水果我自己种,最近都不用怎么买。” “为自己活” 但是,不同于多数隐友,闵亨才选择的山洞在自己的老家,名叫狮子山的丘陵。家乡的气候比他2015年沿川藏线骑行看到的雪山与冰川来得温和,又比提供工作岗位的东部沿海城市四季分明。 15岁时,离开这个以盐闻名的盆地地带,他本来没想过回来。2005年,他的第一份工作在浙江海宁,经熟人介绍的一家灯泡厂。他要站在流水线上,拧数不清楚数字的灯泡。但是,“工作3个月,工资还是五六百。没意思。”他紧接着跑去上海,给亲戚开的棋牌室看店。 “上海更坑爹,1个月下来1分钱没有。人生真的很搞笑。”
城市生活的压力催人逃离,便利与机会又让人留恋 接下来,闵亨才在长三角和川渝一带,接连经历“换工作—搬家”的循环。他的备忘录写下了每次搬家的地点和时间,有时候是借住朋友家,一年搬两三次。出门打工的17年,他竟然搬了61次,还没实现最初想要达成的、普通人的愿望——成家立业。 闵亨才说,他认真谈过一段恋爱,奔着结婚去的。那是在2013年,事业做得最有模有样的时候。受雇的公司刚在上海创业,主营密室逃脱。新奇的玩意受到年轻人的热捧,订单供不应求。他在黑暗的地道背后,做控制机关的NPC。看着一波波寻求刺激与推理的人们在里头尖叫,每天工作16个小时。 很快,他升为店长,被派往成都开新店。女朋友就是在成都认识的。那时,老板也器重他,每个月发5500元薪水,还免费提供一间一室一厅。 恋爱谈了三个月后,闵亨才与女朋友矛盾渐长,最后分了手。他告诉我,这段恋爱经历有一个结论,就是结婚“不值得”。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他起初说发现自己性格有缺陷,不适合结婚。后来他才形容,结婚生子“性价比太低”,原因是“家庭条件不一样。同样的情况,我要付出比常人起码三倍以上的努力”。 分手的经历与过长的工作时间,让他发现自己像行尸走肉般活着。接连被抽调去重庆、北京当店长后,2016年,闵亨才辞了职,开始不想为人打工。 那时起,他产生隐居的念头。 不过他还没有放弃努力。借钱创了业,做原生态农家乐,就开在狮子山的另一地块。为了让更多人知道,他花钱请当地电视台做了广告。但店还是没能撑住1年,倒闭了。 他又只能出门打工。5年的时光大部分都是这么过的,创了大大小小10次业。每次失败后,他又悻悻地打工,挣钱还债。 直到最后一年,2021年,他发现单靠劳动,似乎还不上垒得高高的几十万债务。
他把雇主称为“资本家”,下决心再也不靠给他们打工还债。这套逻辑一旦形成,便很难攻破。他心想,自己创业时“资本家”收了十几万加盟费,疫情发生不到3个月,餐饮店就亏了30万。“资本家”坑自己的钱,他不还债理所应当。 再细想一下,“就算我不负债,也不能通过努力过上幸福的生活”。 最后,他得出结论,“生命应该为自己活”。人生如果因为打工耗尽了身体,那可太没劲了。 与人切断联系的隐居,是他目光所及的、最省力气又合适的生存方式。 非单向度 隐士文化在中国古代一直拥有根基。上世纪80年代,唐代文人隐居地,陕西省终南山,在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撰写的《空谷幽兰》一书的带动下,走向公众视野。进入21世纪,隐居开始在各个网络社区走红,结合躺平、丧文化的呼声,隐居生活被越来越多人向往。 许多人像闵亨才一样,饱受工作和社会的打击,开始找地方隐居。一位在豆瓣分享隐居生活的年轻小伙雅尔告诉我,他本来有固定工作,在私立学校当英语教师。但在学校呆了两年,他总觉得未来一眼能看到尽头。“温水煮青蛙”的环境令他心生焦躁,2022年,他辞了职。 不知道前方往哪里走的时候,他决定去山间隐居。房子是网上找的,独栋小楼,周围只有一户养蜂人。他在院子种了月季、向日葵,阳台有黄瓜和西红柿,花栏里种了苋菜、丝瓜。想达成的意境是如李子柒一样的田园生活,平静健康,充满生机。
李子柒式的田园生活,是现代人的田园梦想,还是逃避现实的幻想? 但他说,虽然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感受到自然的、野生力量的纯净和美好,内心却时常焦虑,那是一种看不到未来,对现状一事无成的焦虑。他想在30岁前赚钱,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每天在山间看陀夫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无法让他摆脱欲望与迷茫。 林徐告诉我,他隐居了5年,发现自己的确不同于很多隐居的人。他最早在浙江农村待的三年,没有工作,欲望低得出奇。每天自己准备一日三餐,有蔬菜有肉,一个月只花300元,从没有觉得无聊。 但很多人不是这样的。他们给自己找房价便宜的小地方,黑龙江鹤岗,河南鹤壁,辽宁阜新,那些一套房只有几万元的城市。在这些房价洼地,青年们原本打算修身养性,逐渐淡出世俗世界。但半年、一年后,多数人受不了孤独与迷茫,纷纷搬走,给自己找新的希望。
改造中的鹤岗某小区 林徐没有。在浙江建德的农村,他切断了与过往同事几乎所有的联系,还是感觉吵。在这个离家不算远的村庄,他厌烦了听见来访亲戚的劝阻,让他成家立业。 “你的病(指抑郁症)也没有那么严重,为什么不工作呢?”亲戚问他。 这在隐居者中间是一个逃不开的问题:“如果没钱,光有时间和自由,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 林徐几乎不怎么反驳这样的质疑。但内心大概有了答案。过劳的工作给他的身体留下烙印,让他只剩下力气,学会接受疾病的痛苦,以及如何不让痛苦加深。
停下来的时光,被林徐形容成像张爱玲《倾城之恋》的人物。“男女主本要分开,但因为一场战争逃难,被迫关在一个房间。仗一打完两人结婚了,好像这场战专门为他们而打的”。 他和生活也是这种关系,抑郁症像一场忽如其来的战争,将他卷入与痛苦两眼相对的境地,让他直面与生存、工作、欲望一切相关的叩问。 闵亨才也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困惑,“什么是生命的意义”。最后,他给了颇为存在主义的答案,“每个人的生活是独一无二的。它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隐居的三个月时间里,他唯一花的一笔大钱,是买了一个200多元的皮划艇。 狮子山下有小溪,他不想思考未来。星星满天的时候,他会到河里划着船,躺艇子上,仰看星河。
闵亨才的皮划艇 15年的打工经历让他得出结论,“当我们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要么提升你的能力。要么,就降低欲望”。后者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让心幸福的方式。 林徐后来做自媒体,介绍乳山银滩,认识了许多希望隐居的人们。他发现,很多人没有长期隐世的打算。隐居的核心反而是“逃离”,生活有太多问题没法解决,只能先逃避。 他现在体会到,所谓隐居的意义,不过是让疲累的人们停下来思考,更多人生的可能性。 “人生不是单向度的。你可以在工厂里打工,为什么就不能送外卖呢?” (应受访者要求,林徐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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