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杭州杀妻案引起了全国轰动。在被受害人丈夫的残忍所颤栗之余,社交媒体上竟然还出现了化粪池警告的玩笑,这个社会对女性的恶意已经达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 这种极端家庭暴力事件绝不是少数。7月23日,据澎湃新闻报道,河南商丘柘城县一名在2017年与丈夫结婚的女子,在被丈夫第二次家暴时为了逃生而跳楼,导致双脚截瘫,全身多处骨折。
来自澎湃新闻 在家暴事件发生了将近一年后,这名女子都没有离婚成功,直到7月28日才得到了法院的离婚判决。 这些事件的发展始末无不体现了社会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漠然。
在2005年,CCTV的新闻调查栏目播出过一个特别节目,名称是《沉默在尖叫:女子监区调查》,记者是柴静。她采访了十一个杀夫女犯人,想知道她们是怎么走上绝路的。 这些女犯人多数因为无法忍受长期的暴力和威胁生命的行为,最终选择了无法回头的一条绝路,但是在这条绝路行至末端之前,她们所遭受的暴力和痛苦从来都无人问津。 当家暴成为周期性热议话题,再来回顾这些明明发生在十几年前、却历历在目的家暴案例,则更让人感到后背生寒。 沉默在尖叫 杀死施暴者的女人们 文|柴静 摘自《看见》,内容有删减 我站在安华的家门口。院子里码放着几百只空酒瓶子,一半埋在肮脏的雪里,全是她丈夫留下的。 卧室三年没有人住了。大瓦房,窗户窄,焊着铁条,光进不来,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见裂了缝的水泥墙。绿色缎面的被子从出事后就没有动过,团成一团僵在床上。十几年间,这曾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最隐秘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里。
她从不反抗,直到最后一次。 她刺了他二十七刀。卷宗里说,地上、墙上全是血迹。警察说,死者死的时候还被绳子捆着,浑身是血,血肉模糊。很多杀人案件,都是一刀致命,像这样的情况,确实不多见。他说死者眼睛睁得很大,脸上都是难以相信的表情。 风声让空屋子听上去像在尖叫。 1. 在东方时空时,我看过法学会的一份报告,各地监狱女性暴力重犯中,杀死丈夫的比例很高,有的地方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人男人,死了;女人,活着的都是重罪:死缓、死缓、无期、无期、无期
这是我心里几年没放下的事。 做完《双城的创伤》后,我有一个感觉,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元,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在这里人们如何相待,多少决定了一个社会的基本面目。 家庭是人类生活最亲密的部分,为什么会给彼此带来残酷的伤害?这是个很常规的问题。但爱伦堡说过:石头就在那儿,我不仅要让人看见它,还要让人感觉到它。 我想感觉到人,哪怕是血肉模糊的心。 但安华想不起杀人的瞬间了。五年了,我也一直在想,但想不起来。她说,四方脸上都是茫然。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囚服,一只眼睛是鱼白色,是出事前几年被丈夫用酒瓶砸的,啤酒流了一脸,瓶子砸在眼睛上爆炸了,一下就扎进去,眼珠子好像要掉下来了。 她当时没有还手。 她被打了二十年,忍了二十年。她说不知道最后怎么会动手杀人,那二十七刀是怎么砍下去的,一片空白。我可能是疯了。她说得很平静。她在法庭上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护。
村子里七百多人联名请求法院对她免于处罚,死者的母亲就住在紧挨着他们卧室的房间里,八十多岁了,为她求情:她是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呀。 我问:他打过您么?老人说:喝醉了谁也不认,一喝酒,一喝酒就拿刀,成宿地闹。 小豆用铁棍把丈夫打死了,打在脑袋上,就一棍,他连挡都没挡,大概根本没想到。 她被判死缓,已服刑八年,但她始终不相信他死了。 她有一张尖细的青白色的脸,眼睛微斜,一边说一边神经质地摇着头:他不会死的。 我愣住了:什么? 她说:他还没把我杀死。我死了他才能死。我没死他怎么能死呢?所以我不相信他会死的。
她十五岁时嫁给他,相亲的时候,他瞪着眼睛看着她:你嫁不嫁?她从第一眼就害怕他:一回到家他就好像审你似的。他不允许我跟任何男人说话,和女的说话也不行,我自己的家人都不允许,老担心别人挑唆我不跟他过。他就会对我动手。 用什么打? 皮带,鞋底子。不听话把你绑起来,拿皮带溜。 皮带抽在光的皮肤上,噗的一声,她被吊着,扭着身子尽量让他打在背上,尽量不叫,怕别人听见羞耻。他从不打她的脸,打得很冷静,反正夜还长,噗,噗噗。 结婚八年,她从来没穿过短袖衣服,不能让别人看见身上的伤,她最怕的不是打,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晚上睡着睡着,脖子一冰,是他把刀子放在她脖子上,揪着她的头发往后拉,把整个脖子露出来,她只能盯着屋顶,叫不出来,不断咽着口水,等着他会不会割下来。要不就突然给你一瓶子药,喝吧。 都不为具体的事情吗?我问。 他说你别管为什么,因为你长大了,你死吧。 她抬起恍惚的眼睛,问我:我长大了就该死吗?
2. 采访的十一个杀夫女犯中,只有一位没有说杀人的原因。我去她娘家。她姐把我拉到一边,迟疑再三,对我说:你不要问了,她不会说的她为什么要杀他?因为出事那天,他赤条条去了两个女儿的卧室。 什么? 她姐紧紧地扯我衣服:不要,不要出声。回身指给我看卧室门上,深绿色的荷叶扣像是被撕开了,只剩一个螺丝挂着,悬在门框上。这是那个人撞坏的,他把我她没说下去,如果不是这个伤口一样的荷叶扣,和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惨伤羞耻的表情,我很难相信这是现实。 院子里,上百只翠绿的酒瓶子直插在深灰的脏雪里,乌黑的口森森朝上,是这个男人曾存在的证据。 这些女人结婚大都在七十年代,没受过教育,没有技能,没有出外打工的机会,像栽在水泥之中,动弹不得。安华也求助过村书记,村里解决这件事情的方式是把她丈夫捆在树上打一顿,但回家后他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别人不敢再介入。妇联到了五点就下班了,她只能带着孩子躲在家附近的厕所里冻一夜。 全世界都存在难以根除的家庭暴力,没有任何婚姻制度可以承诺给人幸福,但应该有制度使人可以避免极端的不幸。
在对家庭暴力的预防或惩戒更为成熟的国家,经验显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暴只要第一次发生时干预得当,之后都不再发生。警方可以对施暴者强制逮捕,紧急情况下法官可以依据单方申请发出紧急性保护令,禁止施暴者实施暴力或威胁实施暴力,禁止他们联络、跟踪、骚扰对方,不得接近对方或指定家族成员的住所、工作地点以及一切常去的地方,这些政策向施暴者传达的信号是:你的行为是社会不能容忍的。 但直到我们采访时,在中国,一个男人仍然可以打一个女人,用刀砍她的手,用酒瓶子扎她的眼睛,用枪抵住她的后背,强暴她的姐妹,殴打她的孩子。他甚至在众人面前这样做,不会受到惩罚只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人性里从来不会只有恶或善,但是恶得不到抑制,就会吞吃别人的恐惧长大,尖牙啃咬着他们身体里的善,和着一口一口的酒咽下去。 最后一夜,血红的眼睛睁开,人的脸也许在背后挣扎闪了一下,没有来得及尖叫,就在黑色的漩涡里沉下去了,暴力一瞬间反噬其身。 3. 她们都说:最后一天,他特别不正常。 小豆说:好像那天晚上不把我杀死,他绝不罢休。 你怎么感觉出来的? 因为他看着表呢。 这个动作怎么了? 给我一种感觉就是,他在等时间。那时候我记得特清楚,四点五十,天快亮了。他说:嗯,快到五点了。他说你说吧,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你那天晚上看他的眼睛了吗? 我看了。他的眼睛都发直了,血红血红的,一晚上了。 她有过一个机会逃掉,拉开门想逃到娘家去,被他用刀抵着后背押了回来。她把心一横:是不是我死了就算完了? 他说:你姐姐、你父母、孩子,我一块儿炸了。 我当时想,我一条命还不够吗?我跟他生活了八年,还不够吗?我就顺手抄起棍子打了他。就这一下,她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劲儿。打完之后,小豆不知道他死了:我说怎么出血了呢?我还擦了擦。
她擦完血,抬头看了看表,对倒在床上的人说:真到点了,五点了。你睡吧,我上法院跟你离婚。她就抱着孩子走了,后来,她是在法院门口被抓住的。 你这么多年来反抗过吗?我问她。 没有,从来没有反抗过。这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 4. 燕青拿起的枪是她丈夫的,他在一家煤矿当私人保镖。 他喜欢玩枪,有次子弹没拿好,有几颗掉在地上。他捡起了一颗,上了膛,拿枪口指一指她:我喊一二三,你捡起来。她怀孕七八个月了,扶着肚子,半弯着,把沙发底下的子弹一粒一粒捡起来。他端着枪,对着她的背。她说:我认为他肯定会开枪的,我觉得我马上就会听见枪响。 他要她生个儿子,他说他的老板没儿子,我们钱没有他多,我们一定要有个儿子气气他。他明确地跟我说,咱们要生一个女儿就掐死她吧。我说那是畜生干的事儿。
她生了个女儿。第二天,屋里很暗很暗,就一个小红灯泡。他说你给我五分钟的时间。他的神情很古怪。 什么神情? 我说不出来,我就感觉我和孩子都完了。他冲着孩子真去了。我就拽他,我拽他,他把我一下子打一边了。我看他的手冲孩子的脖子去了,我就拿起了枪,我就给了他一枪。 她说这种情况下,没有第二个选择。 你的判决结果是什么? 无期。 无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辈子? 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
5. 找了很久才找到安华的儿子。他十九岁,终日不回家,也不说自己吃睡在什么地方。我带他和他妹妹去了探视室。两个孩子看见穿着囚服的妈,老远就哭了,一边走一边像娃娃一样仰着脸喊妈,妈。 女警过来敲一敲玻璃:坐下,拿起电话说。 女儿说:妈,妈,我们听你话,你早点回来啊。 儿子把头扎在胳膊里,哭得抬不起头,女儿对着电话喊:妈,他说天天想你,他整夜睡不着觉,他说俺出去找你去,他说去找你,他说他想你。 妈妈把手往玻璃上拍:傻孩子啊,你上哪儿找妈妈啊?我知道妈妈需要你,你也需要妈妈。 儿子把头磕在玻璃上:妈,你不要哭了。 妈说:不管咱再苦再难,咱要坚持下去,熬下去,听见了没? 儿子说:听见了。 旁边的女警背过身,用警服的袖子擦了下眼。 6. 我想了解这些死去的男人,但是每家的老人都烧毁了跟死者有关的照片。从没人跟孩子们谈起父亲,被母亲杀死的父亲。
我问孩子:有想过他吗?有。 想念什么呢?他笑的时候他给你一个微笑的时候,简直就像把世界都给了你的那种感觉。 她脸上的伤痕,是父亲用三角铁砸的,就在鼻梁和眼睛之间。 我找到了小豆丈夫的哥哥,问他有没有弟弟的照片。这个男人叹口气,从门后边拽出一把笤帚,举起来,往中间那根粗房梁上一扫。飘下一张身份证,他拿抹布擦一下递给我,眼睛一湿:看吧,八年啦,没舍得扔,也不想看。 我很意外,这不是张凶恶的脸,这是一个看着甚至有点英俊的男人,笑容可掬。 我问安华的孩子: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总是喝酒,总是打人吗?不知道。 你觉得他除了暴力之外,有没有其他能跟别人交流的方式?喝酒。 他们几乎都是村子里最贫穷的人,几乎都酗酒,喝的时候咒骂赚了钱的人,回家打老婆孩子。有人说:这些人,只是农村的失败者,城市里没有。 7. 片子里我问过这些女犯:你们在法庭陈述的时候,有没有谈到你们承受的家庭暴力?每个人都说:没有。 没有人问她们。 有女犯接受检察官讯问的时候,想要说说这十几年是咋过的,检察官打断她:听你拉家常呢?就说你杀人这一段! 三十年前,受虐妇女综合征在北美已经从社会心理学名词成为一个法律概念,只要获得专家鉴定就可以获得轻判甚至无罪释放,但这在中国还不被认同。在女监片子的开头和结尾,老范用了同一组镜头,镜头摇过每个女犯,她们说自己的刑期:无期,死缓,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
有人已经被执行了死刑。
8. 在女监的那期节目里,零下二十度,坐在冰雪满地的院子里,父亲死去,母亲在狱中,安华的女儿小梅说:一个人他的心再硬,也有自己心底的一角温柔。 你觉得你爸爸有吗? 她想了很久,一字一顿地说:有,只是还没有被他自己发现而已。 我看到院里厨房的水泥墙上用红色粉笔写着几个字,让爱天天住我家。是她写的,这是前一年春节联欢晚会时一家人唱的歌。十四岁的小梅喜欢这歌,她轻唱:让爱天天住我家,让爱天天住你家,拥有拥有拥她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砸在裤子上。 这些孩子会长大,他们会有自己的家庭那会是什么样子? 小梅的姐姐十六岁,她说: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他们只有暴力。 她的哥哥从探视室离开就又走了,妹妹在身后喊哥,哥。 他头也不回就走了,不知道跟什么人在一起,睡在哪儿,吃什么。那晚,他和母亲一起用绳子把父亲捆起来的,刀砍下去的时候他在现场。 他的将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 9. 2011年,我遇到一位律师,她告诉我采访过的女犯的消息,安华在各方帮助下,已经减刑出狱,再嫁了人。小豆在监狱里精神失常。 2010年,中国法学会再次公布了《家庭暴力防治法(专家建议稿)》,建议建立家庭暴力庇护场所、向家庭暴力受害人签发保护令,这只是一个建议稿,至今仍只是全国人大法工委的预备立法项目。 在两会上,我曾去找过关心此事的代表委员,担任警察职务的男代表说,现在刑法里已经有人身伤害的定罪了,如果男性对女性造成人身伤害,那就按现有的法条来判,为什么要为了家庭暴力再去立法? 一位女性代表说:家庭的事情,不可能像一般的人身伤害那样处理。 现场有些争起来了:你们这么说,只因为你们也是女人。 不是女人才关心女人,是人应该关心人。这位女代表说。 做完女子监狱那期节目的年底,评论部让每人写一句话印在内部刊物上,代表这一年里自己对工作的认识。我没思量,有一句话浮上心头,以前我会顾忌别人怎么看,会不会太文艺腔,但这次我径直写了下来: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 柴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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