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空军哈尔滨飞行学院某旅旅长杨在坤—— 飞上更高的平台,遇见更好的自己 空军哈尔滨飞行学院某旅飞行教学任务密集,经常可见3架战机在同一条跑道上连续起落。余晓威摄 初冬,长天寥廓。万里空疆,鹰飞鹘落。 东北某机场,23岁的飞行学员公艳峰又一次驾驶歼教-9战机迎风起飞。这一次,他身后的座舱“封舱”了——年轻的“雄鹰”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战斗课目单飞。 西南某机场,25岁的飞行员李旭峰也起飞了。这一次,刚刚完成三代机改装训练的他,驾驶歼-10C战机巡航空天,正式开始战斗值班。 公艳峰起飞的那条跑道,也是李旭峰战斗飞行的起点。那里是空军哈尔滨飞行学院某训练旅。 这个旅负责为飞行学员开展作战飞机入门教学训练。3年前,旅长杨在坤受命来到这里,探索飞行学员新模式改装训练。 这里,是年轻飞行员获取战术素养的源头;这里,也是空军飞行员训练转型的潮头。 从潮头出发,20多岁的李旭峰和公艳峰备感幸运。作为按新模式培养的年轻飞行员,他们亲历了空军飞行员“不经过二代机培训,直接进入三代机部队服役”的历史性跨越,成长周期大大缩短。 从潮头出发,年过40的杨在坤同样备感幸运。飞了20多年,在战斗飞行生涯的后期,突然走到训练转型的前沿,他庆幸自己能“飞上更高的平台,遇见更好的自己”。 “我们都在转型重塑中,遇见了更好的自己。”站在高高的飞行塔台上,看着年轻的飞行学员驾驶战机起起落落,杨在坤感慨不已。 飞行间隙,杨在坤经常站在塔台顶层,眯着眼凝望窗外晴空下练翅的“雏鹰”,那神情就好像在瞭望一支强大的现代化空军的明天…… 一个人的转型 第二次起飞,从40岁以后开始 ●“我的转型有些晚,但很庆幸还是赶上了这个时代” ●“通过一个人的努力改变更多人,比自己飞上好战机更有意义” 11月8日这天,杨在坤先后3次带教学员飞行,又一次达到大纲规定的一日带教飞行次数上限。 战机翱翔蓝天,头盔面罩之下,年满48岁的杨在坤依然活力四射。在前不久的体能考核中,他所有课目的成绩都超过了满分。 “飞了28年,我的第二次起飞从40岁以后开始。”杨在坤说,“40岁之前,自己通过努力顺利完成了各项任务,但总体成绩不算突出;后来赶上训练模式转型,又突然迸发出了无限的动力。” 飞行是一项充满激情与挑战的事业。如果说有人是天生的飞行员,那么杨在坤认为,性情内敛的自己是算不上的。 小时候,他对飞行的全部印象是淄博老家的上空,偶尔掠过的空军航校教练机,以及曾作为炮兵参加抗美援越战争的父亲口中,那些飞扬跋扈的美军战机。 那场战争中,父亲曾击落敌方一架F-4战机并荣立战功。退伍后,他当了一名煤矿工人,在地层深处的一次次塌方中死里逃生。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也能驾驶飞机冲上云霄,长子出生后,他给起了一个与大地密切相关的名字:杨在坤。 读高中时,杨在坤突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参加了一场视力测试,而后又在一系列体检中脱颖而出。再后来,他便以超出招飞线一大截的高考成绩被空军航校录取。 那是1990年,一场海湾战争震惊世界,19岁的杨在坤也因此读懂了什么是制空权。“自觉天分一般”的他开始拼命地学习。有人建议性格内向的他去飞轰炸机,但他一口咬定:“就想飞歼击机。” 毕业后,技战术精湛的他被调入空军某基地,当上教官的教官,培养战术飞行教员。教学飞行年复一年,因为爱学习被大家称作“秀才”的他,却越学越感到困惑:未来打仗,我们真能这样飞吗? 2003年,他得到了一次赴国外学习深造的机会。那一年,我国自主研制的首款第三代战机歼-10交付部队。那一年,近距离感受世界空军强国对三代机的成熟应用,他忧患在胸。 “大家都觉得要改变,但怎么改、朝哪里变,却不很清楚!”当时才30来岁的杨在坤,以为自己将沿着一条既定航线飞向飞行生涯的终点。 转型的机遇,在数年之后出现。那年,空军组织探索新的训练模式,时任飞行团团长的杨在坤受命带队参训。这是一场全新的探索,从观念上、路径上、方法上都与以往截然不同。 杨在坤完成改装训练后,发现自己的技战术能力有了很大提升:“我的转型有些晚,但很庆幸还是赶上了这个时代。” 不久,新的转折点接踵而至——空军准备推开新模式、新大纲整建制改装,杨在坤是理想的指挥员人选。 去不去?那年,杨在坤45岁,在熟悉的航线上,他可以平稳飞到退休,也可能随部队改装三代机,实现飞上先进战机的梦想。 去!他没有任何犹豫:院校是飞行员成长的源头,从源头更新水体,才能更广泛深远地重塑江河。 他挑选出7名已完成转型的优秀教官,并逐一征求意见。结果,大家的想法出奇地一致:“通过一个人的努力改变更多人,比自己飞上好战机更有意义。” 一个以转型为共同目标的团队就此形成。2016年春节刚过,他们告别亲人战友,穿越山海关,一路向北,一头扎进冰天雪地里的训练场。 他们期待着从那里开始,以一颗颗小小的水滴,汇成澎湃的大江大河,引领一场影响深远的转型浪潮。 一群人的转型 给人一滴水,自己要有一桶水,这桶水还得是活水 ●“你如果不去突破,就会永远困在井里” ●“如果没有新的基因,内部繁衍的种群将越来越弱” 教学转型,教官先行。杨在坤的首要任务,是帮助全旅教-8飞机教官完成歼教-9战机新模式改装训练。 从二代性能的老型教练机到接近三代性能的新型教练机,这场改装既要改机型、改模式,又要改思维、改理念,难度前所未有,杨在坤却“热情特别高、干劲特别足”。 然而,转型之路一开始并不像他们预想的那样顺利。 面对挫折,杨在坤发现,不少人眼中曾经光芒四射的信心、期待,似乎在一夜之间被一片黯淡和迷茫所取代。 刚刚起飞就跌入低谷,杨在坤面临巨大的压力。妻子北上探亲,心疼地安慰他:“没啥大不了的,你要接着干,我就继续支持你,家里的事儿你都别操心!” 他揉揉发潮的眼睛,对妻子笑了笑:“你啥时候见我半途而废过?” 不善言辞的他,决心用实干扭转局面。站在空旷的跑道尽头,迎着凛冽的寒风,一腔热血的他变得更加冷静,就像烧红的铁块在遇冷淬火后变得更加坚硬。 检讨反思会上,他第一个上台发言。紧接着,他带着教官把教学课目逐一重新加工打磨,重新试飞了一遍。 一次教学飞行,气象预报可能有雨。有人露出犹豫情绪,他拎起头盔站到大家面前:“天气不好,我先上去看看!” 教官杨珂记得,那段时间,杨在坤既当指挥员又当教员。“我们每天给参训者打完分都晚上10点多了,他再汇总,那得多晚!” 教官黄小保感慨,那段时间,自己因为带教任务都忙得好几天没空洗澡,“他的教学任务不比我们少,还要组训,可想而知多忙!” 接受改装的张金新发现,即使这样,杨在坤的训练标准丝毫没变。一次飞行训练,杨在坤只给他打了58分。飞了10多年、带出了六七批学员,却还差两分及格,张金新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他把成绩单贴在办公桌前“卧薪尝胆”,直到下一次飞好了才取下来。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旅长的良苦用心:“转型的过程中,有些东西,你如果不去突破,就会永远困在井里。” 几个月后,真正的突破终于到来——接受改装的教官开始第一次单飞。旅参谋长第一个驾机起飞,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当最后一架战机顺利返航时,一群曾给无数学生放过单飞的教官,为自己的这次单飞激动得热泪盈眶。 那天,北国已冰雪消融,树木的枝头发出了新芽。 渐渐地,新芽长成了一片翠绿。3年多来,他们从3架战机、7名教官起步,先后完成了50名教官的改装,为部队输送了近30名三代机飞行员。最近,又有40多名飞行学员开始放单飞。 回首来路,杨在坤觉得,自己“三年打基础”的目标已部分实现,但飞行员培养模式转型的道路依然漫长。 “军事强国的飞行教官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们才刚刚起步,还差得很远呢。”他不止一次对刚刚完成转型的教官们讲:“给人一滴水,自己要有一桶水,而且,这桶水还得是活水。” “活水”从何而来?杨在坤觉得首要是加强学习。“已知的半径越大,未知的边界越广,只有不断学习,才不至于落后。” 他热切期待院校和部队之间能走开人才双向交流之路,不断把部队训练转型的最新成果带到飞行教学的源头。“如果没有新的基因,内部繁衍的种群将越来越弱。”他说。 这些年来,目睹空军战斗机进院校、现役轰炸机进院校等教学改革不断推进,杨在坤坚信,新的转型浪潮即将滚滚而来。 一代人的转型 我们的战斗,是培养最优秀的战斗员 ●“我们就像是造枪的人,枪打得越远越准,我就越骄傲” ●“每一滴航油都要飞出战斗力,不允许拿航油来弥补你悟性的不足” 飞行学员们开始单飞的时候,代号“65”的学员却要停飞了。 停飞对一名飞行员意味着什么,飞了20多年的杨在坤当然清楚。停飞前,他亲自带教,再次认真考查“65”的飞行能力。填写考评表时,每一项“不及格”的后面,他都认真备注了原因。 年轻的“65”稚气未脱,见到教官几番落泪:“我还想飞!”然而,评审小组做出最终决定时,没有教官为他说情。 按新模式培养第一批飞行员时,也有一个学员停飞。当时,负责带教他的教官盛伟鑫一度想不通:带了好几个月,付出那么多心血,停了多可惜! 杨在坤的一番话说服了盛伟鑫。“教学就是打仗,我们的战斗是培养最优秀的战斗员,如果能力不够还勉强飞,对部队、对他本人都是不负责任。” 在新模式下,飞行学员的教学训练环环相扣、层层进阶,训练强度大、进度快,稍微赶不上就可能被淘汰。 公艳峰记得,学员开飞当天,旅长向大家郑重承诺,教官团队一定会尽力将每个人的能力都提升到规定的标准以内。但同时,他也严正声明:“每一滴航油都要飞出战斗力,不允许拿航油来弥补你悟性的不足。” 杨在坤告诉记者,在国外留学期间,他曾看到,由于国力衰退,该国很多优秀的飞行员一年只能飞20多个小时,很多当时先进的战机都被封存出售,令人惋惜。 今年的阅兵训练中,在机场参观了歼-20战机,他忍不住感叹:这么好的装备,如果让一个平庸的飞行员去飞,是多大的浪费!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教学训练的要求格外严格。 起飞前检查座舱,有的仪表靠下方不易观察,有的教官通常会问学员“检查过没有”,他则直接要求报出读数。 他的飞行代号为“Sniper”(狙击手)。面对训练中存在的问题,他总能一针见血,如狙击手般精准。他的工作笔记写得像印刷体一样工整,他也要求所有人把每一次飞行都准备得像打仗一样精细。 空中带教飞行过程中,他提倡最大限度放手,鼓励学员自主探索,“不怕你犯错误,就怕你不知道这是错的。”飞行结束后的讲评中,他最喜欢问学员“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却从不轻易评判答案——他更希望“通过问题来引导大家学会思考”。 这些年来,该旅培养出的飞行员,上级考核认为“质量不错”,部队反馈基础扎实、成长迅速。他却依然对“学员的自主研究能力还不够”耿耿于怀。 “今天的空军飞行员是幸运的一代,起点高、时代好;但也是使命重大的一代,因为我国空军发展已经站到世界前沿,前方的路都得靠自我探索。”杨在坤说。 48岁的杨在坤很清楚,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停飞,再也无法带飞“雏鹰”。 今年的国庆阅兵中,他的团队首次代表教练机梯队蓝天受阅,他在地面塔台上担任梯队指挥员,保障机群分秒不差地通过天安门上空。 在那160多架战机组成的鹰阵中,他所在单位培养出的3名飞行员驾驶四代机歼-20奋飞在前,他们曾经的老师则驾驶着歼教-9列阵在末尾。 这一幕意味深长。杨在坤说:“作为教官,我们就像是造枪的人,枪打得越远越准,我就越骄傲。” 说到这里,他呵呵地笑了,鱼尾纹瞬间爬满眼角,好似一道道战机尾焰写进蓝天…… (采访得到宋修刚、王维华、刘捷夫、姜海、张元治等人协助,特此致谢) 王天益 邵文杰 于淼鑫 【编辑:田博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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