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的精妙与“剧”的注水 钟菡最近,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横空出世,以用心还原唐代风貌而赢得热度和普遍赞誉。“叉手礼”“圣人”“子午簪”“大荒落”等古代细节让观众觉得新奇有趣,服化道也颇精美考究,如此种种,都让人觉得,这是部耐看的剧。然而,耐看和好看其实是两回事,剧情播到现在,闪光点不少,但仍有不少观众觉得无法投入剧情。《长安十二时辰》虚构了一个发生在天宝三载上元节前夕的“反恐”故事,坦白说,我对这样的故事主线并不感兴趣,由于剧情铺得过长,加上各种穿插、闪回,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式的手法,使得该剧并没有“三一律”式的紧迫感。吸引我的反而是剧中的一些片段,比如张小敬让人垂涎三尺的长安“吃播”,许鹤子的花车演唱会,这些古代的“梗”埋在剧情中,时不时地冒出来“萌”人一下,像是在读古人笔记小说,可作伏天消夏之乐。 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元载的出场。据史书记载,元载出身贫寒,但最终做到宰相。在剧里,他是个腹黑心机男,一心想要往上爬。元载一出场,便被一群体态丰腴的妇人围在中央熏香,颇有豪门贵人的风范。然而,下一秒即被家中的毒舌女奴点破,“不舍得烧炭取暖,倒日日雇人挡风”。最终胖妇人们散去,埋怨给的工钱少,又被小女奴吐露实情,屋里值钱的东西只剩下元载那身官衣,明早家里就要断炊。 这是个颇有趣的梗,也有所底本。在五代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杨国忠,于冬月常选婢妾肥大者,行列于前,令遮风,盖藉人之气相暖,故谓之‘肉阵’”。可见当时权贵中真的有这样的享乐之风。元载不过八品小吏,宁肯饿着也要雇人充当“肉阵”,且深知其中妙趣,一心跻身上层的人物个性跃然而出。这也颇像《世说新语》里的名士做派,且不论元载人品如何,这里的表现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让人感受到唐代读书人不甘贫贱、内心高贵的风度气骨。 另外一个令我感兴趣的人物是岑参(剧中作程参),天宝三载,恰恰是他中进士的年份。不过,剧中的岑参还是命途坎坷的落魄书生,视作知己的爱马“绿眉”被杀,干谒用的诗文被毁,而他则在讨公道的路上被捕入狱。这是个既惨又有些搞笑的角色。在狱中,他对张小敬的一番慷慨陈词被对方全然无视,可他说的是什么——“没有我的诗文纪录,多少英雄义士只能活这一世,只能影响身边的人,有了我们的诗文纪录,他们可以在人们心中活千秋万世!” 在时人眼里,这是书生酸腐,而在今天的观剧者眼中,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绝妙预言,它道出了唐诗的不朽魅力,而岑参出场时骑在马背上吟哦的“千树万树梨花开”,不正是传诵至今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吗? 寥寥几个画面,岑参对诗的“痴”已经深入人心。他视爱马为知己,为知己之死勃然而起,拔刀刺向狼卫的情景也让人看到唐代诗人的另一面:尚武、重义,有任侠之气。岑参在狱中说,“在下为知己怒杀仇人,当被天下人传为美谈”。这让人想到了“少任侠,手刃数人”的李白,想到了他“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侠客行》。面对“阙勒霍多”这样的西域冷门语言,岑参对张小敬狡黠一笑,“科举不考,不代表不会”。唐代的诗人们爱四处游历,远至塞外边疆,他们的眼界是开阔的,不拘泥于寻章摘句,绝不是穷酸腐儒,而是有着不惧险境的豪侠气概,有驰骋沙场的报国雄心。在长安,岑参曾与李白、杜甫、高适等交游,在剧中的岑参身上,莫不有他们的影子,他更像是唐代诗人们各种逸闻趣事中提炼出的模型,能让喜爱唐诗的人在心有灵犀处会心一笑。 记得舞剧《杜甫》的导演曾说,《杜甫》里有多少首诗,也许很难说得清,但对唐代历史和唐诗越懂的人,越会喜欢它,看到的诗也会越多。《长安十二时辰》亦然,越是懂的人,看到的细节越多,它们或来源于笔记小说,或来源于历史的碎片记载,莫不是古代的“梗”,它们还原了一些古代生活的碎片,某种层面上更加接近于历史真实。马伯庸在接受采访时,曾坦言张小敬的人物灵感便是来自于《开元天宝遗事》中的一句,“骑士张小敬先射国忠落马”。创作者在作品中有意无意地埋下若干古人的“梗”,等着读者和观众发现。你可以说它是掉书袋,或是以学术入剧的写法,懂这个典故,有这个学养,可以获得更深层次的趣味体验,但不懂,也并不妨碍看故事,赏风景。这种做法加深了作品的思想厚度和文史深度,应该是一种值得鼓励的创作模式。 但另外一方面,相比于“梗”的精妙,《长安十二时辰》的主线故事却给人拖沓之感。据说该剧原定为60集,一度引发“注水”的质疑。当下影视创作总是盯着几部名著大IP花样迭出地翻拍,而浩如烟海的笔记小说同样是古典文化的丰富宝库。在短视频、碎片化阅读流行的当下,这些古代的“梗”能否和现代的创意碰撞出新的火花?它们能否独立成短篇剧集,推动影视剧形式在当下进一步发展,更加适应这个时代的审美和接受特点? 在戏剧创作上,可以思考和努力的方向还有很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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