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学者贾庆国：特朗普上台暗藏诸多风险

　　恐怕没有一场美国总统候选人电视辩论，如希拉里和特朗普这般接近“真人秀”。许多精英阶层开始对美国未来充满焦虑，甚至非常悲观。而随着中美双边关系不确定性的增加，中国政界、学界也开始思索：后奥巴马时代，中美关系究竟走向何方？中国又该如何应对随之而来的各种不确定性。

　　近日，记者采访了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贾庆国。在贾庆国看来，相较于希拉里，特朗普一旦上台，不仅会使中美关系和世界面临更大不确定性，而且还可能严重伤害中国利益。以下为访谈实录。

　　记者：对于已经结束的三轮总统候选人辩论，您的总体观感如何？

　　贾：这次美国大选跟以往的美国大选不太一样，两党选出的这两个候选人，主流精英对他们都不满意。特朗普口无遮拦，挑战主流精英的政策底线。希拉里虽然政策上比较中规中矩，但却深陷邮件门丑闻中，身体状况又不不容乐观。保守起见，美国主流社会选择支持希拉里。于是出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美国的主流媒体，过去总统大选的时候，它们对候选人大多会保持一个相对中立态度，但这一次却都选择站在希拉里一边。

　　特朗普竞选现场出“意外”（来源：AFP/VCG）

　　记者：美国媒体这一次确实比较不同，站队早，而且火力比较猛。

　　贾：美国主流媒体代表了主流社会的看法，所以，当主流社会在候选人问题上分歧比较大时，主流媒体就会比较中立。当主流社会在候选人问题上态度比较一致时（这种情况也少），主流媒体也就没有必要保持中立了。这次选举，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很多精英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都不喜欢特朗普。所以主流媒体度特朗普的攻击很厉害。当然，反对特朗普并不等于他们支持希拉里。所以，对希拉里，媒体的支持还是非常有限。

　　记者：第二轮辩论之后，中国很多媒体在讨论特朗普赢的可能性。在您看来，特朗普还有赢得可能性吗？

　　贾：应该说特朗普赢的概率比以前大幅降低了，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为什么呢？主要还是希拉里方面仍然存在一些不确定性。一个是邮件门为代表的关于她的爆料，谁也不知道特朗普方会不会再发布一些对希拉里非常不利的消息，如果会，这将会对希拉里的竞选产生重大影响。另外就是希拉里本人的身体状况，如果希拉里再在公共场合晕上一次，估计支持她的人会少很多，毕竟谁都不想选一个重病患者当总统。这两个因素使得这场选举还是充满了变数。除非特朗普退选，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断言谁是胜利的一方。

　　记者：除了您所说的两个变量，外界也在猜测，如果这段时间美国发生了如法国巴黎那样的恐怖袭击事件，人们也会转向支持强人政治。

　　贾：我认为，首先，在大选前发生那种规模恐怖袭击的可能性非常小，其次，即便是发生了这种恐怖袭击，美国选民也未必就会把票投给特朗普，毕竟他挑战了共和党的底线，政策上的表态太不靠谱。倒是可能会让很多人转而支持希拉里，毕竟她有从政经验，而且在国家安全问题上比较强势。

　　记者：辩论期间，美国学界纷纷感慨：我们的媒体，还有我们的民主制度，居然阻止不了特朗普这样的人。在您看来，特朗普现象的背后，反映了美国的什么问题？

　　贾：我个人不认为这次选举意味着美国的选举民主制度出现了大的问题。美国政治体制的设计，本来就不排除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当选总统。如电影演员里根就曾被选为总统。当时有也有很多人质疑：选一个电影演员来当总统，能治理好这个国家吗？多年以后，很多人在回忆里根的时候，甚至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总统。其实不是里根个人有多伟大，而是这个体制在起作用。在这个体制里，领导人个人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按照美国政治体制的设计，谁最终当选总统可能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重要。

　　特朗普现象的出现主要是这次选举的背景， 即美国国内的政治生态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全球化使得很多人受益，也使得很多人利益受损。在美国，受益比较大的是少数人，这些年，尽管美国经济在发达国家的经济中增长速度是比较快的，但真正受益的是少数精英阶层，中产阶级的收入增长缓慢，低收入阶层的人的收入甚至有所降低，所以美国国内反对全球化的声音越来越强。特朗普正是靠迎合这部分人的情绪打败了他在共和党内的竞争对手，并取得候选人地位的。这不是政治体制的问题，而是美国国内政治生态发生了变化。

　　记者：美国大选一直都少不了中国的影子。不管是希拉里还是特朗普上台，中美关系会不会出现比较大的起伏？就目前来看，中美之间还是火药味很浓，尤其是在南海问题上。

　　贾：就现在的情况看，不管谁上台，中美之间的摩擦和冲突都不会少，由于两国现在利益上高度相互依存，这些摩擦和冲突都会是有限度的。如果让冲突失控，双方都会是受害者。

　　为什么矛盾和摩擦会增加？原因很复杂。但跟中国的崛起也有很大关系。中国的崛起以及崛起还未完成导致了中国的身身份和利益在很多方面是双重和矛盾的。身份上，崛起中的中国现在既是发展中国家，又是发达国家，既是穷国，又是富国。身份决定利益，中国的利益在多方面也是双重和相互矛盾的，如作为发展中国家，中国在气候问题上要坚决维护发展权。但作为发达国家，又必须重视节能减排。

　　美国总统大选辩论沦为“真人秀”（来源：新华社）

　　也正是因为这种身份和利益的双重性，所以中国在很多问题上非常纠结，内部在界定中国利益时争论不休。由于中国在不断崛起，美国特别担心中国想做什么和会做什么。可现在的问题是，中国自己都很难确定什么才是中国的利益和自己想做什么。由于美国无法确定中国的意图，所以要加以防范。反过来，美国的防范措施又会导致中国觉得美国在遏制中国的崛起，有必要采取反制措施。所以，这个时候中美两国矛盾比较多也是正常的。

　　从长远来看，随着中国的发展，中美两国身份会不断趋同，利益也将越来越接近。比如在南海抵近侦察这个问题上，中国反对美国对中国抵近侦察。美国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作为超级大国，美国只能通过维护国际秩序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要维护国际秩序就需要情报。所以美国人说，美国搞抵近侦察不是针对中国的，而是针对全世界所有国家的。

　　随着中国的崛起，中国也会变成超级大国，中国也会发现它只能通过维护国际秩序来维护自己的利益，为了维护国际秩序，中国有一天也会发现有必要针对世界搞抵近侦察。事实上，现在中国也开始搭对某些国家进行抵近侦察了。所以虽然现在两国在这个问题有很大分歧，但以后未必会这样。

　　记者：亚太再平衡战略呢？后奥巴马时代会不会出现变化？

　　贾：美国重返亚太更多的还是它的利益和担心使然。亚太地区对美国太重要了，对于美国而言，以前跨大西洋贸易更多一些，现在跨太平洋贸易已经远远超过了跨大西洋贸易，因此美国的经济重心和发展的未来在亚太，而不是其他地方。所以，如果美国不重视这个地方，才是问题。

　　此外，对美国构成直接安全威胁的一些热点也在亚太，比如朝核问题，美国对金正恩政权特别担心，经过几轮核试验和导弹试验，朝鲜不仅拥有了核武器，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拥有能够打到美国的中远程导弹，这使美国很担心。所以，不管下一届谁当选，可能都会把朝核问题视为这一地区最紧迫的一个问题来处理，不排除对朝鲜实行先发制人打击。还有台湾问题，最近民进党上台，搞不好不仅对中国，而且对美国都会成为一个高风险的挑战。

　　最后就是中国的崛起。，中国崛起这么快，军事力量的扩张也很快，再加上中国国内反美的声音又很强，这些都让美国很担心。虽然美国现在还没有把中国看做是自己的敌人，但从2015年开始，美国对中国发展方向的焦虑和担心不断上升。这些都是美国重返亚太战略也好，再平衡战略也好背后的考量。

　　记者：美国焦虑如果作为一个结果，中国在其中究竟占了多大的比重？

　　贾：中国肯定是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虽然造成焦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美国自身的经济在2008年时出现了比较大的问题，紧接着又是两场战争，使得财政赤字居高不下，最后迫不得已大幅裁减军费。此外，美国的盟国，比如欧洲和日本，经济也不太好，现在连德国都出现了经济问题。这些都削弱了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的实力和影响。

　　这些因素之外，中国的崛起，再加上目前中国的变化跟美国以前的预期出现明显背离，以及中国在外交上采取了一些非常进取的做法，这些都使得美国感到焦虑和担心。

　　记者：所以就中美关系的确定性来看，还是希拉里当选更符合中国的利益。

　　贾：中美之间确实需要对对方行为有比较稳定的预期。如果希拉里当选，中国大概会知道她在一些问题上会采取什么态度和会如何做，因此也会有所准备和应对。中美本身就是一个相互博弈、相互影响的过程，多少年两个国家就是这样磨合下来的。

　　但如果特朗普当选，不确定性就太大了。比如在贸易问题上，他可能会给中国施加很大压力，给中美关系的经济基础造成严重冲击。再如在朝核问题上，如果他上台后撒手不管，那么朝核问题就有可能失控，东北亚或将进入恐怖平衡，日本、韩国、台湾纷纷发展核武器。这一地区核国家越多，爆发核战争的概率越高，中国面临的风险就越大。

　　不少中国人觉得，美国最好尽早从亚洲撤出。但是，如果美国真的走了，或许会产生更大的问题。比如说日本重走军国主义道路并发展核武器，再比如说，台湾发展核武器。至今为止，是美国的存在使这些得以避免。所以，这对中国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情。中国一些民众，包括一些媒体，现在很喜欢特朗普，因为他们不喜欢美国的一些做法，而特朗普是造反派，可能改变这些做法。但如果理性务实地去分析，特朗普一旦上台，给中国利益、地区利益乃至世界稳定造成的伤害也许要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记者：美国进入后奥巴马时代，美台关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样的关系，对陆台关系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尤其在当下脆弱的陆台关系之下。

　　贾：尽管民进党上台给两岸关系和中美关系带来新的和负面的变数，但短期内，两岸关系、美台关系和中美关系因此出现剧变的可能性不大。一是美国对台政策不会出现较大变化，美国国内对现行对台政策有比较高度的共识，一时半会不会改变；二是由于中国大陆的崛起，遏制台独的实力大大增强，台湾当局领导人没有搞急独的资本和决心；三是根据中国人大通过的反分裂国家法，主权上台湾仍是中国的一部分，只要台湾不搞法理台独，以中国大陆的实力，完全可以通过和平的方式推动两岸统一，没有必要诉诸武力。

　　当然，话虽这样说，也不能完全排除出现剧变的可能性，这取决于新的台湾当局在台独问题上的做法，如果台湾当局为了推行台独铤而走险，就完全可能导致台海出现军事冲突甚至战争，并给两岸关系、美台关系和中美关系带来巨大的冲击。对此，有关各方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