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山的夏天

当我从雨梦里醒来，车窗外正下着雨。车外，是小北山的夏天啊，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喜悦。

从进山第一个路口左拐半个小时行程后，每隔三五里就会有一大片草甸，这是外延，戈壁荒漠特有的草甸上长着细密的地衣和沙葱，因为干旱，地衣暗黄，沙葱也比较老，口感生涩枯干，大片苍黄漠野，黑色岩砾，沙质土壤，不踏进草甸，你不会知道，苍黄下其实贴着大地一层绒绒的新绿，生机盎然，野花竞放。戈壁草甸是荒漠的女儿，心思细巧漪旎皆在不经意间，不起眼的黑石头走过去，石下的凹处，赫然是几朵鲜腴洁白的圆蘑姑，让人惊喜无限。两山相连处，若见到戈壁特有的芨芨草丛茂盛如海湾成一片绿色草原，那草原里必有水道，或者泉眼。从高山深处流出的雪水清冽刺骨，虽然是盛夏，触之仍可让人心头一凛，这水是炖羊肉的圣水。到了小北山，我在城市生活里养成的那些卫生习惯和讲究都忽然显得没必要，明知喝的水上方的牛羊可能也在喝，水中可能有细菌，但心里就是爱那水的清澈，直接入口---这水干净，在小北山里，眼看到的心会信，这种信赖不用培养，是天然。

进山后车程一小时，就真正进入了小北山，弯甸里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树，红柳、梭梭，偶尔几棵胡杨，戈壁草甸开始一片连着一片，草开始高起来，有时甚至高过人去，独自一人游荡，心里会觉得就要与世隔绝，进入化外世界。小北山深处，地势平旷，绿色草甸逶迤起伏绵延成草原，山开始连绵，和草甸偎依相牵，高处悬黄，低处沉绿，背阴处灰黛，向阳处白亮，延展在各种高度的山凹间山坡上，像一幅错落有致的风景画，有俄罗斯油画的光泽和质感，也有俄罗斯油画里丝绒般的风声，这幅画里有了人，风景就有了生命，我但愿风景也会这么想。

居住在小北山里的大都是哈萨克人,也有蒙古人。他们同为游牧牧民，生活和习性却大不相同，蒙古人大多会说汉语，也许是曾经称雄世界，你在蒙古人的脸上更容易发现一种发自内心的安详和满足，那种云淡风轻的气质唯有饱经忧患的人生可以成就。哈萨克人则显得拘谨和朴素，他们祖祖辈辈固守山野，以山为家，以自然为友，离群索居，并安于这种生活，山里的女人很多不但不会说汉语，也几乎听不懂汉语，见到陌生人，不会主动打招呼，有时完全躲在房子里不出来。这是初识，其实一旦大家熟识，这两个民族男人和女人血液里游牧民族共有的开朗奔放热情好客的一面就展露无疑。

在我看来，哈萨克女人其实是汉文化传统女性的典范。她们日未出已起，日已落不息，山里昼夜温差很大，即使夏季也可以用“早穿棉袄午穿纱”来形容，但是辛劳的哈萨克女人总是晨曦里最早出现在草甸上的人，挤奶，烧茶，打馕，没有现代化机械帮助，一切全靠双手，一个囊烤制起来并不简单，发面，揉制，放进带盖子的铁锅，埋进烧的旺旺的牛粪里，或者直接放到囊坑里，一摞馕往往耗费一个时辰甚至更久，为一大家子准备一天的吃食是女人早晨的必修课，服侍男人们吃饱喝好出去放牧，女人真正的幸苦劳作才开始，把挤出的鲜奶盖好放置稳当，任其常温发酵，发酵好的奶桶打开，把最上面的酥油舀起来，留着喝酥油茶，中间的清水通常不要了倒掉，下面的奶渣就是别具风味的美食奶疙瘩的原料，把奶渣挤出水分，捏紧实成大小不一的块，然后晒干。做好的奶疙瘩口感很坚硬很酸带着浓重的膻味，初次吃难以下口，但这种奶疙瘩的回味，奶香特别悠长，一旦你适应了这种口味，便会恋恋不忘。城市超市里卖的奶疙瘩经过加工处理，为了适应大众口感，加了太多的糖和其他辅料，吃着甜香，但那种独具一格的奶香回味消失了。经过很多年，我逐渐喜欢上了奶疙瘩，每次进山都会带些回来。

哈萨克女人心灵手巧，做各种面食，做奶豆腐，酥奶酪，酿马奶酒，用羊毛编织各种色泽艳丽的生活用品、装饰品，擀羊毛毡子，做毡房。最辛苦的是拾捡牛粪，女人们背着大筐，拿着长铲收集草甸上山谷里半山腰的牛粪，在摄影家镜头里，青山碧野，红裙婀娜，她们美得像画，实际上，这项工作异常劳累，毡房外堆得小山一样的牛粪是她们弯着腰从方圆几公里甚至更远的地方背回来的，而他们的男人有可能就悠闲地卧在山坡上看着她们拾捡牛粪而自己晒太阳。(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哈萨克男人恐怕过的是大多数汉族男性梦寐以求的生活，毡房，蓄栏，慈祥的母亲，能干的妻子，一群孩子，半山牛羊，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被母亲疼爱着，妻子伺候着吃饱喝足后骑上马去放牧，所谓放牧，就是找到自己早已出发散落在山坡峡谷草甸上的畜群，找到自家牛羊吃草的地方，在半山坡上躺下来，惬意地晒太阳，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活习性被完整的保留下来，他们揣半瓶白酒，一两只馕，几粒奶疙瘩，甚至几块肉干，就在野外呆上大半天，虽然寂寞却不辛劳。因为山里放牧几乎不用操心，每一家都相隔很远，在自家的牧场里牛羊早晨自己出发，下午吃饱了会自己回家喝水，牧民的帐篷一定是扎在泉眼或水道旁，便于自己生活也便于放牧。

我因为同情哈萨克女人的那点可怜的女权主义情绪在这里显得轻浮可笑，也没有人呼应，在这里，习俗就是规矩，敬畏约定俗成的习俗就像敬畏法律，靠了这种习俗的强大力量，千百年来，哈萨克人孤守僻野，男外女内，孝长爱幼，过着简单淳朴的生活，和蒙古人立足草原优游四海的大家园意识相比，哈萨克族人大概是较多保留了“避难者，脱离者”独有民族习性的少数民族之一，没有深入了解就对他们固陋固穷生活方式大加鄙夷和鞭笞的人是愚蠢可笑的。

同为游牧生活，蒙古族人生活方式和哈萨克人区别不大，男女角色也大致相当，其实哈萨克人也好，蒙古人也好，汉族人也好，从男人和女人的意义上来说，男女角色在生活中骨子里惊人的一样，如果逐一推敲，大概这世上除了女儿国，走婚的摩梭人，世界各民族男女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都惊人相像，也许上苍创造男人女人的本意就是如此吧，男女之间的无数烦恼不是因为遵循次序，而恰恰是不遵守次序造成的。

小北山的夏天是游牧生活的天堂，放牧牛羊也放牧自己，在山里住下来是有风险的，因为你会像我一样迷恋上这种生活，每一种生活的苦在蓝天白云下都显得和谐淡然，带上插着猫头鹰羽毛的漂亮帽子，穿着镶着美丽刺绣花边的黑马甲红裙子，踩着真正的手工羊皮靴，骑着马儿去放牧，城市里所谓的精致生活像没有根的草随风飘摇，大地是心灵的根，你永远无法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别人的幸福，就像你永远无法用自己的常识去判断别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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