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诗 里 的 霜 千江月 霜降节气过后,天气日渐寒凉,神州大地开始普降寒霜,正所谓“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北方寒流来得早,“八月严霜草已枯”。中原地带稍迟,一到九月也是“烟景冷苍苍,秋深夜夜霜”。南方的霜会来得晚一些,因为“楚俗物候晚,孟冬才有霜。”但是,晶莹剔透的晨露终究还是会被侵肌砭骨的朝霜所替代。 较之于常人,诗人对季节的变换更为敏感。细微的物候变化,往往会在诗人的心中酿起荡漾清波,甚至是惊涛骇浪,继而化成奇妙的诗句,从他们的口中或者笔端喷涌而出。 霜的降临,对诗人心灵的冲击似乎犹为剧烈。历代诗人写霜和霜降、或者借霜抒怀的诗词,可谓连篇累牍。《全唐诗》中,至少有二千三百首写到霜。其中最为大家熟悉的,恐怕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以及“霜叶红于二月花”了。其实,这两首诗都不是直接写霜的,只是借用了霜的意象。前一首写的是月色,以霜形容月之白、夜之寒、心之凉。后一首写的是树叶,经霜之枫叶比花还红,给人以温暖、热烈的感受,与寒凉的意像截然相反。 唐诗里很多诗句是直接写霜的,分别从从各种视角对霜进行了细腻的描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洛阳城头晓霜白,层冰峨峨满川泽”(李颀)、“怀余对酒夜霜白,玉井金床水峥嵘”(李白),这是写霜的颜色。因同为白色,常有诗人将霜与雪类比,“寐不寐兮玉秋寒,夜深夜兮霜似雪”(卢仝)。我们常说白雪皑皑,唐人也有用“皑”字写霜的,“单衾自不暖,霜霰已皑皑”(韦应物《冬夜》)。王建则用“泊”字状雪,他的《秋夜曲》写道,“天清漏长霜泊泊,兰绿收荣桂膏涸。”这个“泊”也是白的意思,叠用之,谓其遍地皆白。 左卫将军权龙襄,自矜能诗,皇太子举办的宴会上,主动献诗道:“严霜白皓皓,明月赤团团。”平心而论,用皓字描述严霜,可谓别出心裁,而且颇为贴切。只因时令不对,才沦为笑柄。宴会是在夏季的白日里举行的,哪来什么严霜和明月。于是,皇太子援笔笑批:“龙襄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如此诗章,趁韵而已。” 岁时的早晚,天气的阴晴,风速的大小以及地面的平凹,物表的糙滑,对于霜的形成都有影响。不同条件下形成的霜,状态是有差别的。这些差别,常人容易疏忽,诗人却能敏捷地捕捉到。 初霜和晚霜往往比较轻。“江城雾敛轻霜早,园橘千株欲变金”(李绅《桔园》),这是秋日初霜。“重雾已应吞海色,轻霜犹自剉花枝”(方干《春日》),这是春季晚霜。深秋和冬季里有微风的夜晚,霜往往比较重。杜甫的《萤火》写道,“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读之让人心生凄凉,而戴叔伦的屯田词,“霜重叶枯牛冻死,艰辛历尽谁得知。”则让人不禁寒颤顿起。张继的“月落鸟啼霜满天”极写霜之严重,但与客观实际是不相符的。霜华只会出现在地上和草木之上,怎么可能满天飞呢。 轻霜下地,只有薄薄的一层,给人的感觉往往是凉爽的。“日脚淡光红洒洒,薄霜不销挂枝下。”李贺显然对霜并不厌恶。王维的“薄霜澄夜月,残雪带春风。”则简直是喜欢霜了。 重霜积厚,往往严实而寒冷,所以有繁霜、严霜、寒霜、浓霜等诸多状词。“江霜严兮枫叶丹,潮声高起墟落寒”(陆龟蒙《迎潮》)、“蝉噪秋技槐叶黄,石榴香老愁寒霜”(皮日休《石榴歌》)。白居易劝人“莫去深山做隐士”,因为山里“貌苦夜霜严”,所以“不如来饮酒,相对醉厌厌。” 同样是浓霜,沈佺期看见的是“霜浓候雁哀”,而徐锴看到的却是“霜浓薜荔红”。境遇不同,所见迥然不同。十月深秋里,安史之乱期间做过伪官的储光羲身陷囫囵。他写诗给姚张薛李郑柳诸公求救:“寒服犹为成,繁霜渐将厚。”霜越来越厚,待在狱中,没有御寒的衣服。凄苦之状跃然纸上,打动了在朝当政的友人,博得了同情和援救,终于被赦罪。同样是十月深秋,刘商在扬州友人的豪宅里欣赏歌妓,“主人留客江边宿,十月繁霜见杏花。”明人黄星周解释这句诗道:“此杏花想为妓而开,不知者但以为小阳春耳。”他这是不解风情强解诗,杏花的花期在农历三四月间,而且草木无情,怎么可能为一个妓女十月里绽放呢?想必是此女貌美姿骚,像一束杏花开在了诗人的心里,惹得诗人春情勃发吧。 霜从何处来?天上落下的,地下冒出的,还是林木吐出的?这个问题现代人已经很清楚了,霜是特定天气条件下,空气中的水汽与辐射冷却的地表或物表接触时凝华而成的冰晶。唐代的诗人们没有如此透彻的认识。李白的《咏桂》诗说,“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鲍溶咏菊花的诗说,“今日王孙好收采,高天已下两回霜。”他们都认为霜是从天上下来的,这种观点当时极为普遍。 关于霜从天而下的姿势,诗人们却有不同的描述。有的说是降下来的,如“河汉降玄霜,昨来节物殊”(元季川《山中晓兴》)、“山寒天霜降,烟月共苍苍”(武天衡《望秋山》)。有的则说是落下来的,如“霜落蒹葭白,山昏雾露生”(马戴《边城秋望》)、“龙笛吟寒水,天河落晓霜”(李白《夜饮怀古》)。还有的说是飞下来的,“秋汉飞玉霜,北风扫荷香”(钱起《秋夜》)、“近来数夜飞霜重,只畏婆娑树叶凋”(戎昱《戏题秋月》)。 杜甫的《秋五首》有“飞霜任青女”的诗句,意思是说,霜是由名叫“青女”的天神掌管的。这在唐代,也是诗人们的一种共识。杜审言《重九日宴江阴》:“降霜青女月,送酒白衣人。”李商隐《丹丘》:“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青女的传说源出《山海经》。青女本名吴洁,是月亮上砍伐桂树那个吴刚的妹妹,在广寒宫里专司霜雪。每年秋月下到凡间,站在青女峰上,手抚七弦琴,清音徐出之际,霜花飘然而下,洗涤世间污垢,以净化人寰。 也有的诗人认为霜是凝结而成的,这就比较接近现代科学观点了。韦应物《寄卢陟》里说,“柳叶遍寒塘,晓霜凝高阁。”岑参的《凯歌》写楼兰新营的情景:“蒲海晓霜凝剑尾,葱山夜雪扑旌竿。”真够冷的,连剑尖上都结了霜。李世民写过这样的诗句:“阶兰凝曙霜,岸菊照晨光。”看来这个皇帝不仅有雄才伟略,自然知识也是比较丰富的。白居易似乎对霜降现象作过深入细致的观察。他的《岁晚》诗开篇写道,“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一个“返”字,讲清了山谷中的水蒸发成汽,上升到空中,之后遇冷凝结成霜,再返回山谷的循环过程。原以为他只擅长写《长恨歌》之类的艳诗,想不到他还颇有科学素养。 霜的降临,对世间万物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因为“万物秋霜能坏色”啊,花与树经受不住寒霜的侵袭,纷纷衰败乃至死亡。“严风吹霜海草凋”(李白《胡无人行》),海子边的水草因霜凋零。“夜来霜坠梧桐叶”(和凝《宫词》),皇宫里的梧桐树因霜落叶。“霜落小园瑶草短”(冯延已《鹊踏枝》),瑶草因霜萎缩短小。 在诗人的笔下,霜就像一柄冷酷无情的利刃,逢物皆杀。白居易讲“夕风吹霜利似刃”(《江楼宴别》),又讲“霜草杀如刀”(《送孟司功》)、“霜杀中庭草”(《冬夜对酒》)、“二月繁霜杀桃李”(《简简吟》)。李白也讲杀,“霜凋楚关木,始知杀气严”(《秋感主人寄内》)。贺知章的诗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把春风比作剪刀,为人称道。殊不知,早他一个世纪,魏征的《暮秋言怀》就有“霜剪凉阶蕙”这样的诗句。青女有时很淘气,“一夜绿荷霜剪破,赚他秋雨不成珠”(来鹄《偶题》),把好好的荷叶剪成破扇,就是为让雨水不能凝成好看的珠子,这分明是爱使坏的玩童把戏。 面对霜的淫威,也有坚强的植物泰然自若。岁寒三友便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松节凌霜久,蓬根逐吹须”(徐铉《行园树》)、“竹开霜后翠,梅动雪前春”(虞世南《待宴归雁堂》)。松竹梅之外,还有不少耐寒植物为诗人们所称颂,如刘长卿赞桂树:“旧识窗前桂,经霜更待攀”(《宿北山禅寺兰若》)。吴融赞柏树,“不容萝茑附,只耐霜雪侵” (《三峰府内矮柏》)。李吉甫赞百合:“受露红兰晚,迎霜白薤肥”(《九日小园独谣》)。韩愈赞菊花:“野晴山簇簇,霜晓菊鲜鲜”(《祖席前字》)。 以辩证的观点来看,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霜亦然,也有其好的一面。元稹《遣兴》诗“严霜荡群秽”是说霜可以扫荡污浊之物。李世民《秋暮言志》:“朝光浮烧野,霜华净碧空。”霜华降临,天空为之一碧如洗。白居易《游王屋偶呤》“霜降山水清,王屋十月时,石泉碧漾漾,岩树红离离。”霜后的山光水色,洁净而空灵,让人为之心旷神怡。刘禹锡的《秋词》道,“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在他看来,秋色比春光更美好,因为秋色清新入骨,使人平静安祥,不会像春天那样撩起人们心中种种欲望,使人狂燥难安。 唐人诗里霜繁多。除了单写霜的诗句,更多的是借霜的特性构成的意象,比如霜风、霜雨、霜月,霜刀、霜剑、霜戈,霜鬓、霜眉、霜须,霜磬、霜钟、霜鼓,霜颜、霜节、霜操。每个意象都有无数美妙的诗句和有趣的故事。 霜繁纸短,暂且以苏拯的《寄远》作结:“游子虽惜别,一去何时见。飞鸟犹恋巢,万里亦何远。妾愿化为霜,日日下河梁。若能侵鬓色,先染薄情郎。”女人都想化作美丽的仙子,再不济也是化作花鸟,化成云彩,谁愿化为寒霜呢?只因爱之深,才会恨之切。为名忙、为利忙以及为人民事业奔忙的英才俊士们,日夜奔波的同时,切莫疏远了后方霜闺里的伊人。否则,你帅气的发鬓,会被她苦苦的相思早早地染白。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net/subject/39497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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