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中秋家宴

作者简介：施仲贞，博士，南通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不经意间，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又快要到了。古人云：“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对于长期游离在外，如同一只孤雁的我而言，一年之中，八月十五的月亮是最圆的，也是最亮的，最易勾起我思乡恋家的情愫。

记得儿时，故乡的中秋节，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精心准备着一顿中秋家宴，似乎人人脸上皆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整个村落也瞬间变成欢乐的天堂，全然不见各种纷争和怨气。月满楼宇，美酒佳肴，料神仙见了，也应羡慕人间。对于平时难得吃到美味的我而言，自然日思夜想，翘首以盼着那场魔力无边的家庭盛宴。

故乡的中秋家宴，一般在午时举行，但也有在昏时举行。一到昏时，我们全家就围坐在一张木制的有着百余年历史的八仙桌前，一起用餐，吃的都是时令菜肴。我家虽贫困，但家宴中有三道菜跟其他家庭一样，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老鸭、芋头和粉干。

在五千年的中华文明中，“鸭”不仅是饮食对象，而且是文化符号。自古以来，人们对鸭的感情色彩也十分丰富。有褒义的，如用成语“凫趋雀跃”（“凫”即“鸭”）来形容十分欢欣的样子。在先民看来，鸭子还具有道德教化意义。西周时期铸造了青铜凫尊，就有劝人不要沉湎于饮酒之意。清代《西清古鉴》曰：“凫之为物，出入于水而不溺……饮酒者敬能以礼自防，岂有沉湎败德之患乎？凫尊之设，其意如此。”有贬义的，如用成语“趋之若鹜”（“鹜”即“鸭”）来比喻争着追逐某些不好的事物。鸭子有时也含有骂人的意思，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骂人‘鸭子’，等于骂人‘乌龟’，所以‘鸭黄儿’就等于‘王八蛋’。”

对于我们家来说，鸭子是个宝。它生的蛋可以制成咸鸭蛋，充当上口的菜肴。因此，我们平时舍不得吃鸭，每年只有在中秋节时才会舍得宰只老鸭吃吃。母亲为了使老鸭更有营养，常常去山间路边采摘一些中草药，与老鸭一起炖，味道极为鲜美，滋补效果也颇为明显。早年，据父母讲，中秋节吃老鸭的习俗有特定的寓意，意谓吃了老鸭对脚力有作用。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寓意，他们也不知其所以然。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家族中最博闻强识的三公告诉我其中的缘由，三公的弟弟、叔叔皆毕业于国民政府时期著名学府。他说，中秋节为什么吃老鸭有多重文化寓意。首先，“鸭”就是脚丫子、脚丫、脚鸭或脚鸭子的省称，而“老鸭”就是意谓对待脚丫子像对待老年人那样敬养它，使它更有力气，因此我们这里的中秋节有女婿给岳父送老鸭的习俗。其次，“鸭”谐音“压”，“吃老鸭”就是意谓吃掉历时长久的压力。最后，“鸭”还谐音“甲”，暗含着科举之“甲”的文化内容，“吃老鸭”就意谓连中三甲，引申为前程美好的意思。他的讲解让我顿时大开眼界，至今还依旧记忆深刻。(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除了老鸭外，中秋家宴还有一道美食，那就是芋头。从父母那里，我得知中秋节吃芋头也有特殊的寓意，“芋”谐音“余”，意指年年有“余”，各有出“头”。我的故乡水田较少，山地较多，而山芋头又可与番薯间种，故一般人家皆种山芋头。母亲是种芋头的高手，她种的芋头身材极好，圆鼓鼓的长卵形，细长的黄毛呈不规则形包裹全身，头顶有一个雪白的带着乳汁的小圆球，简直美极了。从种芋头到挖芋头，从挖芋头又到洗芋头，从洗芋头再到煮芋头，每一项母亲都亲力亲为，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每当刮芋头外皮时，母亲常常会因皮肤过敏而双手发痒。母亲一旦感到奇痒难耐，她就会用白酒擦拭双手，或用生姜涂抹双手，或用灶火烘烤双手，借此止痒。当餐桌上端上几碗热气腾腾的芋头时，满屋间就处处散发着淡淡的香甜味，令我不禁垂涎欲滴。一家人一边吃着那“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的芋头，一边开怀畅谈心事，一切美味尽在其中。有一次中秋家宴，我在吃芋头时，不禁大声感叹道：“人间绝无此味也！”我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大哥大笑不止，而后又开玩笑似地说道：“十年后，等你有钱了，吃到别的什么山珍海味，就不会再有此等感慨了。”随后，大哥开始给我讲起了明末清初周容的《芋老人传》，就是讲一个芋老人和相国之间有关食芋的故事。我当时似懂非懂，最后大哥激励我将来一定要努力出人头地，并告诫我即使将来有出息也不应忘本。如今想来，一切皆历历在目。

粉干，是故乡的中秋家宴中又一道不可或缺的菜肴。父母告诉我，中秋节吃粉干，亦有特别的寓意，“粉”谐音“分”，“干”谐音“官”，意说祈盼子女长大后能事业有成，“分”享“官禄之福”。你要是在中秋节来我故乡走走，就会看见家家户户都要吃那种用大米制成的粉干。曾记得，小时候，我家平时连米饭都很难吃到，菜肴因缺油而极为清淡，猪肉、海鲜即使偶尔购买，也非常节约着吃，因此我常常感到饥肠辘辘。而炒粉干需要相对较多的油，否则口感会大大降低。每当母亲把一碗香喷喷的粉干送到我面前时，我就立马胃口大开，狼吞虎咽起来，那细软滑韧、香甜爽口的粉干令人回味无穷。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1995年的中秋节吃粉干，那年我因考上一所政府承诺包分配到乡政府的中专，一时风光无限，那天母亲还特地专门为我做了超大碗的粉干，祝贺我四年后如愿“分”享“官禄之福”，因为在母亲看来我将来进乡政府工作就是“分”享“官禄之福”。尽管那天我食欲大振，全部吃完了那碗粉干，但中专毕业后我不仅没有像母亲期待的那样进政府工作，而且还在家待业一年有余，母亲还为此偷偷掉过眼泪。

在我的心目中, 故乡虽没有都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繁华，却有着山村鸟语花香、恬静优美的风光。如今，又将逢中秋佳节，已在外地安家、工作多年的我，禁不住地想起故乡的中秋家宴。或许，今晚，我将在梦中，好好享受着母亲亲手做的中秋家宴，老鸭，芋头，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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