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 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 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 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东晋——释慧远《庐山东林杂诗》 曾经做过一个洁净的梦,梦中,我离开了生活过多年的万丈红尘,去了一个山明水净的地方。那个地方,虽在梦中,却也真实得触手可摸。那里云海缭绕,松涛起伏,远方的竹篱茅舍和明山秀水,近处的草木尘埃和虫蚁鸟兽,还有山谷间丛林掩映的古寺禅院,让我生出宿命般的眷恋。在那个只有山与水的地方,我可以了却一切尘缘,盖一间竹屋,竹屋的四周,终年是清澈的溪水环绕,我也可以种下一池白莲,在莲花初绽的容颜里瞥见佛祖静坐在莲台上的慈悲与安详。 我是真的好想,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梦境中,那里有山,有水,有房子,有莲花,还有我割舍不下的古寺禅院。都说人梦境中的相遇,是日日夜夜刻骨的思念所得。也许,是这样的,世间的你我总有太多的求而不得,总有太多的难以圆满。人生一世,不是你需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很多时候,哪怕你踏遍万里观山路,行到山穷水尽处,你想要的,依旧如水中月,镜中花,看似近在咫尺,实则云水天涯,杳茫难达。夜深人静之时,看着摇曳的烛火,也许有很多人都愿意黑夜提前来到,因为这样,你我就可以进入梦境,轻而易举地抵达那些看似飘渺难接的地方。 行走在人生的路途中,很多时候走在无边的热闹之中,我会突然迷失自己,迷失在无止境的喧嚣之中。我不知,这个世界何以生得如此热闹,仿佛每一个地方,都是喧嚣,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宁静。张爱玲说沾上了人,就沾上了脏。所以她晚年宁愿一个人独处,情愿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以消减孤寂也不愿与人有过多的交往。 陶渊明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可我毕竟不是陶渊明,没有他三十年仕宦生涯后过尽千帆,洗净尘埃的豁达与超脱,我虽可以做到不为浮华所动,在热闹喧嚣中依旧做那个遗世独立的自己,可我终究是肉体凡胎,再明净的一颗心也会有沾染尘埃的一天。即便坐在闹世中念着般若心经,我也会有迷失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纵然是千年之前的陶渊明,他也最终逃离了闹世,回到南山之下,伴着一丛菊花才找到了一生的归宿。“心远地自偏”简短的五个字,包含着深刻的内在,而要真的不被世事扰乱心怀,始终心若明镜,不染尘埃,真的好难。而一生如此,不逃遁,不避世,就真的生活在闹市中而让内心远离尘世烟火,在人流如织的地方修篱种菊,也真的好难。 迷惘困顿之时,我情愿自己做一个懦弱的人,褪去所有的浮华,逃到一个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地方,只和明月说禅,只与清风相交。在那样的一个地方,我可以种下一池莲花,莲花开的时候,满世界都是慈悲的微笑。也许有些寂寞独舞,有些苍凉的况味,可是,都不重要了,若世间真的还有这样地方可以让我安放灵魂,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当寂寞缠绕时,我有朵朵净莲,可以与我相伴,开出良善与清澈;当孤独侵袭时,我也有明净的山,秀丽的水。山的伟岸,可以给我一生的依靠,水的清秀,可以渡我飞越苍凉,在一棵菩提树下,聆听佛陀的教诲,彻悟安谧的禅意。 后来才知道,是真的有这么一位高僧,他与山水有着宿命般的约定,与莲花有着前世今生的相逢。他真的找到了一处悠然的山水,住进那里,就再也没有出来过。那是一个莲花盛开的地方,山岚云蒸,烟水缭绕,恍然仙境,他就那样不由自主地停留了。行遍千山,他最终还是摈弃了闹世风云,选择了一个古朴自然的居所,他在这里,为世间的你我栽种了无数的莲花,在一池净水里,诉说佛法的慈悲,在一缕烟尘中,看淡浮云消长,过到世事忘机。 这就是东晋高僧慧远禅师,晋孝武帝太元三年,时局动荡,烽火不断,其师道安法师为避免僧徒无端遭受战祸而遣散僧众,让他们前往各地布教传法。慧远就这样辞别师父,率弟子数十人南下传法。他在战火硝烟中穿行,在乱世烟尘里行走,战乱的年代里,多少离乱不幸的人,都被硝烟吞噬,多少无辜的生灵,枉做了涂炭,即便是远离人世,清心寡欲,淡然修行的僧者也会被战火波及,忍受突如其来的灾难。 慧远一路南下,行了好久,却一直都不知道该在何处停留,又有何处不曾沾染烽火,不曾经受离乱。后来慧远途径浔阳,被庐山的山水自然所吸引,看着庐山秀丽的峰林,闲旷出尘的山水,他觉得此处正是修行的好地方,于是定居于此,建造精舍,带领众弟子在此地潜心修行。从此庐山就成了慧远的菩提道场,从一处幽然清净的山水圣地变为广植莲花,广结善缘的红尘净土。后来,他又在庐山的东面重新修建东林寺,让那座被尘埃掩埋的寺庙再次焕发出了勃勃的生机。慧远在东林寺中创立中国佛教中的净土宗,东林寺也成为了我国佛教净土宗著名的发源地之一。 慧远来到庐山之后,就再没有出去过,三十年,影不出山,迹不出俗。我想,那个时候,尘世与他,真的毫无瓜葛了。庐山层峦叠嶂,有竹影清风,有流水淙淙,还有林立的佛塔,而尘世,是真的没有出去的必要了。庐山的秀丽山水可以给他想要的一切,在这里,每一株花草都是佛的微笑,每一粒尘埃,都可以传递禅意。山林中清寂的光阴并没有让他倦怠,三十年,他将自己包裹在山水间,一草一木都是他的佛,一山一水都是他的缘,他和山林里一切生灵一样,今生的修行并不为成仙,而是为了一剪清越的空灵,一抹慈悲的禅意。 慧远是幸运的,在那样一个乱世中,他遇见了庐山,遇见了东林寺,在那里,他可以和灵魂一同禅修,与鸟兽一起涅盘。多少人匆匆走过庐山,都成了过客,留不下一丝从容的痕迹,唯有慧远留下来了,他看得到庐山的清澈,看得到庐山的佛性,他知道,行路至此,自己与庐山,已是剪不断的纠葛了。他在庐山,摈除一切杂念,立志于净土,著书立说,弘扬佛法。庐山真的是一片净土,所以他才在那里创立了净土宗。 在庐山的时候,慧远迎送客友,均以虎溪为界,从不逾矩,纵然是当朝皇帝相邀,他也称病不出。都说众生平等,慧远真的做到了,他具有深厚的爱护众生之心,总是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当时的道士陆静修乃是异教学者,慧远不畏其他人的言语而与陆静修相交甚密;陶渊明洒脱不羁,沉迷于醉酒之中,慧远也不曾疏离于他。著名的虎溪三笑说的就是他们三人之间的故事,一日陶渊明和陆静修相约一同前来拜访慧远,三人言谈相投,甚为契合,走的时候慧远相送,一路笑谈,不知不觉之间竟然过了虎溪,虎即刻号鸣,三人才恍然大悟已过了虎溪,于是大笑而别,后来有人便在此地建了一座三笑亭以作留念。 山水胜境,遍植莲花。慧远与山水有着命定的宿缘,与莲花也有着难以言说的缘分。当年他在东林寺中,率领僧众凿池种莲,于水上立十二叶莲花,因波随转,分刻昼夜作为行道的节制,称为莲漏。与后来痴迷于莲花的周敦颐一样,慧远也对莲花情有独钟,莲花,是最具佛性的植物,来自净土佛国,也许是因为莲花的禅意,也许仅仅是因了莲花的洁白素净,总之慧远选择了莲花,莲花也同样选择了他。 种下了莲花,也种下了佛缘,时至今日,庐山东面的东林寺依旧香火繁盛,不曾断绝,一代又一代的僧者在那片净土里传承着他留下的佛法。多少人,赶赴庐山,只是为了去寻觅慧远的脚步,他们匆匆前去,带着一颗蒙尘的心,想要在那里让一山一水擦洗干净心中的尘埃。我也曾是万千寻觅者中的一个,行走在东林寺,走过一砖一瓦,看过一草一木,都仿佛千年前的慧远禅师并没有离去。那石阶上碧绿的青苔,分明也曾与他共话,与他笑谈;那回廊里的清风,也曾闯进他的窗牅,替他翻开了又一册经卷;那翘起的檐角,也曾与他一起念诵佛经,敲打木鱼;那远处的钟声,也曾敲醒他的梦境,遗忘他的红尘。 也许红尘真的很远,山水真的很近,只要你选择了清宁,哪怕一滴露水都不会惊扰你的宁静。多年后,我沿着慧远曾经走过的痕迹一一行走,看过庐山的风云变幻,真的明白了,他为何放下了原先的计划,而选择了庐山,因为缘分无孔不入,无时不在,到过庐山的菩提圣境,于一个修行者,或者一个寻求宁静的人来说,它真的可以让你甘愿放下宿债,割舍尘缘,像千年之前的慧远一样,在这里寻求佛法的圆满,悟得菩提的真谛。沐浴着清幽的梵唱,你会发现,曾经苦苦求索而不得了悟的佛的境界,在这里,你只需一个微笑,一个回眸,就可以在刹那顿悟。 读过慧远留下的诗句,总是感觉赏心悦目,妙造自然,庐山风骨滋养了他的诗情,而他的诗情则让庐山更加空灵飘逸。慧远是一个淡出尘寰的人,他选择了亲近山水,亲近自然,在幽岩深穴里,在群峰之巅上,独自冥游,超脱自然。也许山水和佛法是相通的,宁静的山水可以荡涤出清澈的禅意,而悠悠的禅意也同样可以漂洗净山水的烟尘。待有朝一日,光影斑驳,岁月向晚,红尘老去,你我就在这里执子之手,相约白头。 有人会以为慧远和很多高僧一样,该是自幼出家,接受佛法的熏陶,禅意的洗礼,才会有如此山魂水魄的灵性。其实不然,每一个路口都有擦肩的缘分,每一叶扁舟都有共渡的姻缘,命里注定的佛缘,任何时候都为时不晚。慧远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成为一代高僧并影响一个佛门宗派,可他注定不凡,注定与佛法有着割舍不断的情缘。 慧远俗姓贾,东晋时期雁门郡楼烦县人,他出生于一个世代书香之家。从小资质聪颖,禀赋过人,加之敏而好学,勤于思考,十三岁时便随舅父游学于各地。他精通儒学,博综六经,旁通老庄,命中注定他还有一段佛缘,所以二十一岁的时候携同母弟前往太行山聆听道安法师讲《般若经》,他便言下大悟,彻悟了真谛,他叹道:“儒道九流,皆糠枇耳。”从此落发为僧,皈依了佛门,跟随道安法师修行,由此开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因缘。 与六祖惠能一样,他们都是因了一段经文而彻悟佛法的人。始终相信,真正有佛性的人,无论命运怎样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回到既定的轨道,沿着宿命的轨迹一路前行。在山清水秀的庐山之中,在隔尘离世,香雾缭绕的东林寺内,慧远将红尘关在门外,与自己的内心静坐对视,手捧经书,只为了刹那的了悟。芸芸众生一世都解不开的谜底,他在瞬间揭开;芸芸众生穷尽一生都悟不出的禅理,他在刹那参透。东林寺里的那池莲花,经历了千年的风霜,在世人的眼中,那便是当年慧远所燃起的千盏莲灯,为世间迷惘之人,将尘路从以前照到现在,又将照到远方。 很多时候,我是真的希望,可以寻得这样一个灵山秀水的地方,在那里,结下一段尘缘。哪怕是不修行,不做禅者,做一个樵夫,在上山与下山的重复中延续着生命的长度,哪怕日子清贫,也当是一种独享的清欢,一种禅意的安然。或是做一尾白狐,隐在云林深处,待到落雪时节,与某个丰神俊朗,白衣翩然的儒雅男子,一起,看一树盛放的红梅。亦或者,只做山林间一株平凡的草木,聚散随缘,任意枯荣,在生与死的默然里看透生命的禅意。 “径然忘所适”,就许我一个宁静的皈依吧,让我就这样忘记来路,忘记归途。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net/subject/39411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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