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随笔）

“拴柱——，再续壶茶”。”拴柱脖子一拧，头一歪，白眼珠向上一翻：“哎——，来了。”随即拴柱拎着暖瓶过来，把几位赤裸着看 棋下棋的老人茶壶加满。这里是澡堂“大众浴池”，搬运站集体的，拴住十四五岁，在里做服务生，他娘生他时难产，差一点丢了性命，接生婆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拽了出来，却落下了摇头、弱智的毛病，念了三年的一年级，能认得几个洋字码，他老子妈叫他下来不念了，站里看他家困难，就叫他在澡堂干，没想却是澡堂里的“活宝”，也成了老浴客多年后的念想。

澡堂陈设简单，有男女两池，外窗口交一角钱换一片竹牌，上刻号码，背面有“大众浴池”字样，掀开厚厚的布帘，陡感里头暖和许多，门框墙边画两道一米、一米二红线刻度，不足一米的小孩免票，不到一米二的半票，挨旁放一张抽屉桌，上面摞着一打打整齐的毛巾，里坐一人专收牌子发毛巾，拿到毛巾的，去找对应的位子，像是半躺半靠的铺，一溜好几间房，有几十个铺位，倚墙两两并拢，中置茶几，遇不识字码的乡客，就喊：“拴住——，带师傅去28号铺位！”拴住应声带去。房中间是宽宽的通道，摆几只无烟煤炉，炉上有在烧水，有放蒸锅蒸毛巾，炉上都装有在屋内拐几道弯的铁皮卷的烟囱排向屋外，用以取暖。

这里囊括小镇百态，打呼噜睡觉，喝茶聊天，下棋打牌，用小螺丝螺母搭方（六线方格），哼唱庐剧，修脚捏腿捶背，论时事讲新闻——镇上大小事、好坏事、红白事尽在其中......来澡堂大都常客，多是搬运工（板车拉煤炭的），道是“进门蓬头垢面，出门白面书生”。赶到年关，四邻八乡来洗澡的大人小孩，摩肩接踵，挤进挤出，两三个人同一个铺位是常事，进澡池也得等候。澡池一排三个，池的帮底概用水磨石做面，光润滑溜，从大到小，分温、热、烫，大池里年轻人与小孩居多，说是温水，需用毛巾蘸水先擦擦身子，否则陡然下去也觉很烫，上年纪的喜欢在热池里泡，最烫那池底下有张烧水的大锅，锅上置一方木格架，有人躺在上面假睡熏蒸，有人坐着用毛巾蘸水擦身，墙壁挂块木牌，上有“注意烫伤”的警示。天气越冷，池子里的水就越热，平时池间水雾，像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大冷天则是云腾雾绕，池对过也难分人面，在人声鼎沸中，能听到脆生生的“呱哒、呱哒”的拖板鞋声（像鞋垫状原木板，厚一公分多，前脚背横跨一根硬质布带），间或擦背师傅有节奏拍打客人的“噼噼啪啪”声。在里面功夫不大，便大汗淋漓，沉闷难耐，迫切出池间喘口气，推门出来（木板门会自动关闭，有根自行车内胎连接门板门框）是过度间，放几条宽面长凳，用以搓背，墙角有小便处，撩开布帘门直通脱衣铺位，洗好上来，拴柱 会递你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

在这里显不出人的气质、风度，没有高低贵贱，众生平等，无论是乡下人，还是街上吃公家饭的，无论是街头卖嘴郎中，还是在政府干事的，一律赤条条相对，不管你内心怎么想，你的外表却一览无余，人与人谈话，随意不拘谨，可以神聊、解闷、舒心、畅神，我喜欢这样的氛围，能听到不加修饰的由衷的真话 ，还能听到外面的新鲜事，没人在这抓“辫子”。在这泡澡，只要你有时间，一张牌子可以在这一上午、一下午或一晚上，没人撵你。你可以洗完澡睡一觉，醒了聊聊天，打打牌，搭搭方，下下棋，累了再下池泡泡。闲下来，逗逗拴柱：“拴柱。”“嗯？”“找对象了么？”“我妈不让找。”“为什么？”“怕对象把我卖了。”常客，多是拴柱的老朋友，常给拴柱带些零食，小糖、饼干、花生瓜子，隔三差五，也有为他带早点的，有年轻的愣头青骂拴柱，这些人就一起护着。

在这里花五分、一角的茶叶钱 ，开水免费不限量，你也可以带只杯子泡茶；洗澡自带块肥皂洗头洗身，那时洗发膏是稀罕物；抽烟多是几分钱一包的“大铁桥”，或一角多的“双猫”，还有用一米来长铜头玉嘴烟袋吸旱烟的；在这无拘无束，有苦恼烦心事，下池泡泡澡，不仅解乏，上来同澡友们说说聊聊，则会舒缓许多，不少澡堂认识的，却是生活中一生的朋友；有醉酒的，皮肤病的，不允许进澡堂，那时几乎没有“三高”人群。从某个角度讲，澡堂是那个年代老年人的精神家园。之前，小镇上仅有“余海洲”一家私营澡堂，随着人口增多，又添了两家公办的“大众浴池”和“人民浴池”，即便如此，进入年关也人满为患。澡堂，白天供人们洗澡，晚上也为手头拮据的外乡客提供住宿。

一千八百多年的古镇，只要你踏足澡堂或茶馆，便能触摸到它的历史，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 ，改革开放的深入，城镇化扩张，公共澡堂早已隐退，代之出现的是私营洗浴中心，不再是单纯洗澡的地方，集洗浴、桑拿、唱歌、棋牌、按摩理疗等为一体的休闲娱乐处所。人们的物质生活有了质的提升，家家都有太阳能、电、燃气热水器，足不出户就可洗澡，但那澡堂文化、澡池氤氲的雾气，会一直留在记忆里。拴柱双亲早已故去，在部队当军官的弟弟，已把他接去，现如今还好吗？(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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